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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国王的讣告一直到856年12月才正式见报,年轻的新王杜灵.金匆匆即位。举国上下登时陷入了沉痛的哀悼氛围,原本排在十二月的大比也因此顺延。
我在讣告发布的那个早晨感到非常诧异;因为近来国际形势实在说不上平稳,两个小国在原先的一些协约上对歌伦度南公开叫板,弄得多少有些人心浮动。我一时间想不出选择这时公开消息的原因,于是去私下询问柯尔曼。
“不是我们的手笔。”柯尔曼说,“元老院完全被瞒了过去。公布消息的人手里有可信的证据,我们承认确有其事也是迟早。”
“杜灵怎么看?”
“他忙得焦头烂额。计划都被打乱了,他还没有彻底接手父亲留下来的东西,就得被迫面对各方人物的质询和一团乱麻的局面。”
“这不像巧合,”我说,“像个预谋。”
“谁说不是呢?”柯尔曼说。“但现在我们没有办法,只能尽力而为。”
我开始订阅政治报,但上面的信息始终很表面。多数版块是魔法会的那套安抚说辞,激励人们的乐观情绪,只是偶尔透出一丝紧张的气息。
在第五次把报纸塞进垃圾筒之后,我做下了一个决定。柯尔曼听到它时仅是“唔”地点了点头,奥德的反应却比我想象中要激烈得多。
“你说你不再打算进修内院,而要去应征先锋军?”奥德一推书本,表情像是我现在就要离开在魔法课课堂并云游四方,“为什么?你得给我一个好的理由,维森特.肖。别告诉我这是心血来潮。”
“冷静。我去内院进修魔法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内院肯定不需要心不在焉的人来搞研究——他们需要的是你这一类。”我两手按下他的肩膀,顺便扫了一眼周围仍在讨论的班里人,低声说,“你应该也读了最近的报纸吧?不大太平。”
恰巧莱恩教授正朝这边走来。奥德刚刚显然是一时冲动;我们两位当下已能立刻收敛表情,做出一番学术讨论的模样了。
“我不认为能打仗。”奥德飞快地说,“和平已经快持续百年了。没有什么能发动战争的正当理由。”
“我不是说一定会打仗,”我说,“我只是得做点我认为有用的事,去历练一下,总比研习三年我没什么兴趣的东西来得好。”
“那你的纸鸟呢?还有其它发明——还有我们的魔法阵。”
“魔法阵已经趋于成熟了。我的其它发明大部分都华而不实,比纸鸟有效的代步工具更有的是。它飞到二楼以上就能轻易坠毁,羽镇那会儿我是抱着反正不会死的心情往下跳的——唯一的优点就是易于制作,但这又没办法掩盖它本质的巨大瑕疵。”
我说到这里,忽然发现莱恩教授正从他背后走过,于是轻咳一声。奥德把手里的笔一抛,手指在桌面上画出阵法的形状。
我看着他手下的光线明明灭灭,临时的专注顿时转为真正的专注——因为我注意到他画了同一个阵好几次,竟然没有一个真正成功的。
我在莱恩教授走后悄声问他:“这是什么阵?怎么胆敢败在你手上。”
“普通的临时阵,”奥德低着头,看上去回答得有点不情不愿,“今天上课刚教的收阵方法。”
“我怎么记得这是二年级的内容?”我追问道。
“我就知道你没听课,维森特,”他咬着牙说,“不是以前学过的对称图纹收阵,是‘姓名收阵法’。”
我立刻表现出不吝赐教的态度,让他为我重复了几个要点。他吐了口气,又专心致志地画开。我看着他在阵法的最后画出“O.S”,一边说“画阵者姓名是有其意义的,它能以别样的方式加固魔法阵——”,一边让“S”的最后一勾巧妙地连上了魔法阵原本的图案。
这回成了。
他这才显得微微开心了一点,我们两个就有点傻地盯着它光芒大放,直到它魔力枯竭,消去所有痕迹。
然后他忽然叹了口气,就像在那漫长的无声后默许了什么。
“我会帮你继续研究你的纸鸟。”奥德说,“你还希望它被改进吗?”
“如果真有那天我肯定会感激不尽的,大师。”我赶紧说。“还会请你吃饭。”
他并不搭理我后面的许诺,问我:“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应征?”
“我想在之后的冬假报名入伍测试。”我说,“正好大比顺延了,五年级课也不多。”
课堂上的讨论恰巧在这时结束,莱恩教授在前边继续讲课,开始论述新的有趣要点,把前排好几个女生逗得咯咯直笑。她们交头接耳,叽叽喳喳。
我听见奥德在我旁边说:“好吧。就是太早了。”
他这么说,是因为离冬假只有十来天时间了。
我在前去报名前打听好了需要准备的材料。无非是在校证明,成绩单,推荐信,外加一封出生证明——我想我肯定得庆幸肖恩夫人在跟我断绝关系之前做好了所有安排。我租了一辆马车,再一次赶往都城,循着地址找到了做测试的建筑。
那建筑应该也属于魔法会旗下,外表是魔法会的星形纹章从中劈裂,露出来一道黑洞洞的入口。
“前来测试?”门内的人问我。他坐在一张罩了黑色桌布的长桌前,身后好像没什么路了,周围是黑色的弧形墙壁,也没有房间门——建筑从外面看分明很大。
“是的。”我把材料递给他。
“成年了?”他随意地翻动了一下那些纸张,不时做一些标记。
“我二十二岁,”我说,“魔法士,在霍夫塔司念五年级。”
“噢,那很好。”他这才稍稍坐直了身体,从桌里抽了一张什么纸递给我,“你需要签一下这个。”
我看了看,是一些长长的安全条款,但实际总结起来只有一条重点:责任自负。
我在下面签了字。他把桌上所有的那些文件都收了起来,塞进旁边柜子的一个小抽屉里,又坐回椅子上,变戏法般掏出一叠长方形的牌。纸牌在桌面抹成一个扇形,背面银亮,扇弧对着我。我数了数,一共有十二张。
“抽吧。”他说。
“这是什么?”
“这是《十二组曲》。”他答道。
“哥亚的《十二组曲》?”我有些惊讶,不确定是不是个巧合。我实在想不明白哥亚的诗怎么跟先锋军测试扯上了关系。
“我不明白,”那人显得并不对此发生兴趣,“总之这是一个沿用的系统,很早就有科研人员弄出来的。它会决定你随机测试的内容。现在请抽吧。”
我闭了嘴,试探着点了点其中一张,于是其它的都被那人收了起来。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一张的位置应该是‘迷惘’——”那人兴致缺缺地嘟囔道,一边把牌面翻给我看。他似乎正要说什么,忽然瞪大了眼睛。
“不,不,”他的话头打了个结,“我刚才可能记错了——这张看上去是‘死亡’。”
那一张牌始终没被人动过,现在仍旧静静地躺在我们之间,牌首用很瑰丽的字体写了古语言“死亡”,下面画着一只左黑右白的天平。
‘‘ ‘死亡’有什么问题吗?”我问道。《死亡》和《迷惘》一样,似乎确实是哥亚《十二组曲》的一首,尽管我只曾在残本的目录上看过它,缺了内容。
“倒没有问题。”他说,“只是我在任期间从来没看过‘死亡’这张被谁抽到。”
他站了起来。他身后的黑色弧形墙洞开了一处,他示意我朝那边走去。
“第一点,进门之后会有一个基础体智测试。那个很容易,你只要坐上一把椅子,按照指示被检查就好。跟你的资料上描述一致就差不多会通过,然后进入高级体智测试。第二点,提示上说:‘一切的发生均可遵循逻辑。’第三点,提示上说:‘你手里的牌会很有用。’第四点,提示上说:‘你只要找到了‘眼’,那就是出口。’ ”他在那个洞口的一侧熟练地对我说,“第五点,你如果在里面死了,那就是真的死了。”
我心中一跳。
“如果我还活着,但没能找到‘眼’,那怎么算?”
“十天过后你会被自动送出来。不过,高级测试一般一到两天就能完成。你在里面的食水也得自负。”
“所以说,求助不管用?”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你看不到里面测试的内容?”
“不,我这里只会显示你通过与否,”他说,“只有设计者才会知道里面发生什么。”
我迈进了那个充斥着黑暗的洞里,唯一的光源在我身后闭合。我身后的人好像已经习于这一幕,漠然地在外面说:“祝你好运。”
我摸着黑向前走去,大约过了一分钟左右,我的小腿撞上了什么东西。它感觉起来像一个坚硬的水平面,周围除了我的来路,三面都是堵死的墙。我想这应当是所谓的“椅子”,便把那张“死亡”牌塞进了前兜,背转过身坐了上去。
通道内一瞬间变得大亮。我的正对面不知何时升上了一只独脚的谱架,上面朝我摊放着一本厚书和一支笔。光线是从地面亮起来的,奇妙地把书本照得通明。书页上原本是一片空白,现在从左边的页首开始浮现字迹。
这绝对属于某种奇妙的科技。
“欢迎来到先锋军测试。”那字迹板正而端庄,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隔空写了下来,“请在基础测试中把答案填到右页,题目会出现在左侧。下一个测试项目:视力。”
我本来以为基础测试也会很有挑战性,但事实上它就是不负其名。我被测试的有记忆力、反应速度、魔法常识等等。当轮到不能笔答的体能方面时,我只感觉我浑身被包裹在了一种奇怪的魔法力场里,直到书本啪地自动关合,封面浮现了“维森特.肖通过”的字样。
然而就在那安谧中的下一秒,我整个人忽然失去了重心。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某扇门的洞开”,面前的书本、谱架还有墙体都在我视线里四分五裂,令我连人带椅朝下仰倒过去。我似乎霎时间坠入了一片强光之中,翻滚时带起的风刮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甚至都说不明白我是怎么在片刻后发现我的脚正稳稳地踩着地面。我晕乎乎地睁了眼,发现前后左右都挤满了人,一眼望不到边际。
我揉了揉脑袋,心想:高级测试的内容。
“请问,”我转向了身旁的一位,“谁知道之后要发生什么?这是开始了吗?”
我身边所有人都跟我原先的站位一样,十分统一地望向一个方向。因为人群太密,我甚至不能看到那边具体有什么。我隐隐约约地听到浪潮的声音,鼻子里还有咸腥的海风气味,猜想那边多半是海。时间似乎在渐渐变晚,远处有一片太阳样的东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西沉下去,天空呈现一种透着粉的灰色。
他们保持着一种可疑的沉默。我只好先转回来,思考接下来行走的方向。我忽然感觉出衣服变沉了,而兜里多出一样东西,大概就在我放牌那个地方,便伸手去将它摸了出来。
那里已经没有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小的扁圆物体,是个指北针——其实也不算,它上面唯一一只指针的标识不是“北”或者“南”这种方位词,而是刻在上面的、一个与死相对的“生”字。
它目前正指向我的背后。
我莫名感到有些不安。太阳已经沉得快要脱离我的视线,就好像天空成了它在上面自得其乐的一个滑行轨道似的。不过天空也显得同样毫不正常:它并不像正渐渐落入夜晚,反而先一丝丝地褪去了里面的暗色,单单余下灰败的粉铺满上方,变作了一个暧昧得有点假的大壳。
我把指北针翻过来看,发觉它背后刻着一个小小的天平。
就在这一剎,我突然感到手里的东西震颤起来,里面有什么咔咔作响,甚至一瞬间盖过了浪潮的声音。我将它掉了个个儿,紧盯着它,看到指针在动。
每动一下,它转过四十五度,同时发出一声清脆的巨响。
我飞快地猜想着它在暗示什么。指北针的指针没必要旋转,除非它在发挥另一种作用,譬如表针——而统计时间实在没有意义,除非它在暗示某个时间点的到来,譬如“转过一周”这种可计量的时段——它已经在表面上转够一半,离我的身后,也就是它的原点还有四下——
我把目光扯离了指北针,在这短短的几秒内搜肠刮肚地寻找灵感。
但那种不安在此时更加明显了:这回我终于知道了它的来源。
我四周密集的人群纹丝不动,半点也没有被我这里的声响吸引到,仍旧一齐翘首望着我视野之外的那片海。那是一种彻底的静止,连一点无意识的小动作、一丝多余的吸气声都不存在。他们的姿态仔细看上去略显僵硬,如同血肉里被灌进了某种硬邦邦的模具——或者说,如同一种死亡般的僵化。
那指针的四下比我想象中更快走完,仿佛一种令人心慌意乱的鼓点,由法官的鼓槌奏成,坠下有关命运的裁决。天空在这有序的奏响里逐渐粉得令人晕眩,我只来得及把指北针丢进兜里,转身想要从“人群”中尽快穿过去。我意识到,无论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我都得加快速度,起码不该逗留在原地。
但我还是无可避免地对着迎面而来的场景停顿了一刹。
在唯余海浪冲刷的寂静中,我目力所及的所有人的头颅,都在整齐划一地向我这里扭去,以致于我终于能在此刻看清他们的眼睛:色泽各异,死气沉沉,非常漂亮——
没有瞳孔。
他们同时缓缓地提起嘴角,那种毫无感情、循规蹈矩的笑容哪怕在我背后看不到的地方也是如此迫人,阴冷而庞大地结成了一片。有一个人的手里出现了一把刀;他后面很多人的手里都出现了一把刀。头顶的天空已经过于粉了,甚至于泛出一种淡淡的红色,把这里令人脊背发凉的一幕荒诞地衬得无比柔和。
“不对,不是柔和,”我看着这场别致得像是日出的日落,以及还在转深的天幕,无奈地想道,“是血的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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