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龙辞

　　商昭进入紫宸殿的时候，就听到一阵阵清脆的瓷器落地声。御书房的瓷器一并来自官窑，由皇家督造采办，走水路从扬州运来。被摔碎的正黄瓷更是工序复杂。釉面沉重幽亮，厚如堆脂，耗时耗力。殿门口的谷公公见他来了后，微微弓起身，把他引进去。
　　薛境正跪在地上，看着眼前的碎片，一副诺诺不敢言的样子。年轻的帝王玄瀛不过弱冠，十分俊秀的脸庞中带着丝阴冷。明黄色的刺绣常服，玉带束发，一脸怒容站在桌前。他看到商昭来了后，不禁舒展了些脸色，免了他的礼后继续说道：“徽州雪灾，死伤严重，从国库拨了那么多的白银去，为何探子却报城中人自相食，尸骸枕藉，数千里白骨纵横，官府派发的粥还伴着沙粒？”
　　“回皇上的话，徽州太守曾在宁王掌管的黎山书院呆过，怕是这些银两悉数进了宁王的口袋。”
　　玄瀛冷哼一声，“如今宁王势力越发壮大，朕刚刚除去了萧氏，他那些门客同门倒是一个个都窜出来了，即使没有兵权，也弄的整个国家乌烟瘴气。”
　　薛境迟疑一刻，脑中思考如何接话。他虽由皇帝提拔上来，也算是心腹，但在京城根基不稳。虽说和徽州这事是个烫手山芋，他也得咬着牙接下。本来他已被宁王党的朝臣处处刁难，也不怕这次再结新仇，便把身子俯得更低了些，“微臣愿意前往前赈灾。”
　　皇帝点头，对着商昭说，“你也一同前往。徽州乃是朝廷根基，百姓重多，此次是摸清宁王底细的机会。若有必要，向朕回禀后，可以立即采取行动。”
　　“可如今京城内还未安稳，微臣近日已掌握了翰林院三人，刑部两人。。。”温润的声音缓缓称述观点。薛境正欲复议，却见皇帝摇了摇头，“城内又不是少了爱卿你就要大乱。徽州赋税众多，势力盘根错节。”见商昭微微皱着眉，玄瀛继续说道，“朕已尽定下了。此事不要再提，三日后就出发吧。”他便提起毛笔，正欲写下折子，忽地看到了宫女刚刚端来的一碗云片糕，摆在奏折的旁边。
　　他竟有些痴痴地瞧着，上好的糕点由细花碧瓷盘子盛着，滋润细软，色白片薄，清甜不失细腻。遥想当年自己的妹妹还在宫里的时候，总喜欢在小年炒糯米粉，伴上香料十几种，掺和拌匀，切得如书页一般薄。宫里的奴才势利，她需跑御膳房数次，才能讨得一些猪油和榄仁。掐指一算，还有几天便是小年，天气如往年一样，飞雪茫茫的。琉璃瓦上覆盖着薄薄的一层积雪，御花园里的几只腊梅含苞欲放。可他再也不是那个受尽欺辱的皇子，她亦远嫁漠北。
　　玄瀛很快回过神来，脸上带着少年般的微笑，语气却更为阴冷，如殿外飒飒的寒风一般，带着刺骨的寒意。“朕听闻薛爱卿二女儿尚无婚配，不如就许给缙国公你吧。”玄瀛扫视了商昭一眼，勾起薄唇，似是无意地对他叹了口气，“故人已出关外，不知她如今仰望月色时又是哪番景象。”
　　薛靖听不懂后半句话，倒也懒得想，只是一脸诧异，不敢相信这样的运气会落在他头上。自己的大女儿与宁王私奔让自己脸上无光，即使帮皇上解决了那个人，却还整日担惊受怕，害怕哪天突然怪罪下来，性命不保。他下意识地看了眼商昭，一袭白衣，睫毛垂着，站在香炉旁，伴着缭缭烟雾，流露出一股难言的优雅和落寞。龙涎香的气味飘散在昏暗的大殿里，什么都看不真切。
　　他没有看到商昭的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这寒冬，终于快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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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还未大亮，长安笼罩在一层薄雾中，青瓦灰砖，层层叠叠的屋顶构成一幅水墨画卷，遥遥地听到了打更的声音。若是往常，薛家的女眷定还未梳洗，可今日都已经在轿里，颠簸着去林潼寺。
　　相传当年太zu起义前到这个寺庙，求得了一支上上签，开始了他的天下大业。从此林潼寺香火不断，京中贵人争相前往。陆氏此次前去，却是因为她的女儿刚刚十五，要求一支姻缘签。
　　薛懿轻叹一声，脑袋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她已定下婚约，实在没必要远远的跑来。将军府里的人丫头和小姐们，都说她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被许配给了商大人。他们说他白衣翩翩，玉树临风，又是文曲星下凡，连中三元，不到而立之年，便继承缙国公府。而薛家迁回京城不久，她亦过了寻常女子婚嫁的年龄，能觅得如此姻缘，明媒正娶，着实可喜可贺。继母陆氏看着一抬一抬的聘礼，箱子上刻着精美的侯府标志重明鸟花纹，笑得合不拢嘴。一切都如她闺阁中锦簇的花团一样，喜庆又吉祥。
　　薛懿望着窗外呼啸过的景色，却有些担心。京中皇亲国戚，贵女众多，她不过是个朝中新贵的女儿，又无寻常女子之才，此事偏偏轮到她的头上，是福还是祸。丫鬟菟丝见她皱眉，递给薛懿一个八宝纹手炉，京城的冬天是那样的寒冷，呼出来的气都要结成冰似的。“小姐好福气，就是天家之女也配不上侯爷啊，他可是第一个能和当年的萧将军相提并论的人呢。”
　　听到这几个字，薛懿觉得马车里的空气顿时变地燥热起来，她一晃神。
　　在迁入长安之前，整整五年，从垂髫到豆蔻，薛懿随父亲驻守在嘉峪关，生活在大漠的边缘。她常常登上城楼眺望，长城似游龙般卧在黄土高原上，感叹当年秦王一统六国修建万里长城时，虽未有料到如今物是人非的结局，可他成就一方霸业的雄心壮志依旧流传。不远的戈壁滩上，不时地传来驼铃浑厚悠扬的声音和商旅队的吆喝。
　　阵阵热气吹打在脸上，带着沙粒和阳光的味道。大漠里的风不同与江南的春风拂面，它烈得让人爽快。她曾到过纸醉金迷的秦淮河，望不尽的红灯笼伴随着细雨朦胧，仿佛要让人醉倒在吴侬软语中，大漠里亦是不一样的。这里没有好茶可以细品，吟诗对词；但有烈酒伴着耗牛肉，大快朵颐。这里没有朱雀大街的富贵荣华，朝堂上的勾心斗角；却有着不分昼夜守卫边界的士兵，夜里听着萧声，思念远在京城的妻女和双亲，一片赤胆忠心。
　　仿佛时间会一直这样流逝下去，直到景帝三年初，吐鲁番入侵。
　　急报发出去了一封又一封，越来越多的士兵血染楣阳关。薛懿还记得父亲皱起来好几天的眉峰在接到一封信后舒展了开了。“这下我们有救了，”他大笑道，“皇上派了宸王的次子萧小将军携三万兵马，昨日已出发，不出五日，便该到了。”
　　“只有三万兵马，”她有些担心，这次西域两国联合起来，足足有八万人，“一个国公府次子，能起什么作用。”“哈，这你都不知道，旁人自然是不行的，可萧寰自然是不同的。”
　　那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寰，广也。摄政王给他取此名甚是妙啊。”薛靖抚着胡子笑道，“他十三岁披挂上阵，十五岁梁人大乱时，便以区区一万大军，巧袭敌营，还用计瓦解各部落的联盟，击退了十万大军，十六岁出兵遇到三品大官贪污军资，便直接冲到人家府上，用马鞭猛抽一顿。回京后依然被封了将军。战功硕硕，旁人一辈子都无法做到的事，他只用了三年就做到了。国之幸也，国之幸也啊！”他连喊了好几次国之幸也，一脸仰慕的表情。
　　薛懿将信将疑，回到房间里，便问不久前刚从京城回来的菟丝。
　　菟丝笑嘻嘻地说道，“萧将军简直是京城里小姐们的梦想夫君。那次大捷，班师回朝的时候，他差点要被荷包从楼上砸死。有好位子的酒楼，可早就是被一扫而光，千金难求啊！”她把剥好的橘子递给薛懿，滔滔不绝地继续说，“还有一次，他花了整整五百两，加上两颗夜明珠，就为了和与他不对头的宁王争京城名妓，结果呢？赢了之后又跑的无影无踪，原来是赶着参加华山论剑去了，把那女子的一颗芳心无意间，践踏得是一点也不剩。”
　　“总而言之呢，一半的女人仰慕萧寰，另一半的倾慕他长兄萧策。”菟丝盖上蜡烛，总结道。“小姐你呢？”
　　“谈不上喜欢毕竟都没见过，纵然萧寰是天降奇才，出生在这样显赫的世家里，作为摄政王次子，怕是半点磨难也没受过，年少就如此出彩还放荡不拘，虽然他的所有任性妄为都很有分寸。但难免遭人嫉妒，怕是以后要出乱子。”
　　没想到一语成谶。
　　但当时在一片黑暗里，她却只想到了一句话：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

　　第三天早上，还未用完早膳，就听到一阵马蹄声，大地都要震裂一般。战乱时女子自然不被允许上城楼，薛懿只能跑到屋顶上，努力想看个清楚。那是一支纪律严明的队伍，行军速度极快。驻守在楣阳关的士兵不过几千人，她第一次见到三万兵马浩浩荡荡，尘土飞扬的样子。为首的那人蓝衣银甲，剑眉星目，一脸独属于少年人的恣意。
　　在看清他脸的一霎那，手中的帕子掉在了地上。
　　竟是他。
　　怎么会是他。
　　那年玉安山下，小柳溪边。紫衣少年，你可还记得，有一个女孩被你所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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