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销京华(下卷)

作者:叶青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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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54 章


      流素这日翻看女史记录的《恭挽大行皇后诗四首》,不禁微觉怅惘,又将孝懿皇后给自己的锦袋取出,解开抽绳,小心翼翼倒出一枚发饰来。
      只是一枝喜鹊登梅白玉簪,论工艺精致、选料昂贵的发饰,皇后不知有多少,这枝虽是整块羊脂白玉镂雕,但也算不得最珍贵的,她能将之珍藏,多半是福全当年送她的。
      她要将这簪子还给福全,用意可知,这一世的情,只能如此不了了之,自此阴阳相隔,再无聚首之日。
      流素轻叹了口气。这对帝后夫妻,同床异梦,却又有深厚的亲情在内,不知究竟令人羡还是令人叹。
      “月掩椒宫叹别离,伤怀始觉夜虫悲。泪添雨点千行下,情割秋光百虑随……”流素正念了几句,便听闻外头通传玄烨到了。
      她放下手头诗笺迎上去,却还是被他见着了,拿起素笺看了一眼,道:“你也在看?”
      “看皇上对皇后如此情深,不免感叹。”
      “你这算是吃醋还是当真感叹?”
      “臣妾要是连大行皇后的醋也吃,早被醋给淹死了。”她拿过诗笺,出神片刻道:“皇上对皇后思念甚深,臣妾自能明了,只不知臣妾死后,皇上会为臣妾写几首诗词?”
      玄烨脸色一沉:“朕一首也不会为你写。”
      流素看着他。
      “你若敢离开朕,朕三日内便忘记你,广纳嫔妃,再也不去想你。”他语气沉沉,似乎不在说笑。
      流素有些发怔,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他看了她良久,道:“你总是承诺会陪朕一生一世,你若是轻易毁诺,朕自然不会原谅你。”
      流素不禁苦笑:“可生死由命,富贵在天,阴阳相隔之事,又岂能由人力定……”话未说完,便被他捂住口,再看他双目赤红,神情含悲,不知是无端勾起了对皇后的思念还是当真在想像流素离开的情景。
      流素挣脱他的手,道:“好了好了,只是随意一句戏言,皇上不必当真。”
      跟着心中酸涩无语,轻轻放下诗笺。
      “以后不要再问这种问题。”
      流素深吸了口气,回身朝他展眉一笑:“臣妾还要陪皇上一生一世呢,等着白发苍苍的时候挽着你的手,怕是没机会让皇上写悼亡诗了。”
      他明知她强颜欢笑,却也现出一丝笑意来,道:“你如今越来越会胡思乱想了,你比朕小好多岁,怎么也是朕走在你前头。”
      “嗯。”想了想不妥,摇摇头:“皇上要是先走了,臣妾怎么办?”
      他笑道:“朕去奈何桥上等你啊。”
      流素笑容一凝,心头一沉。
      “怎么不开心了?”
      流素手微微颤抖,半晌无语。
      人在说来生的时候,其实往往并不相信来生,倘若真有来生,她该在奈何桥上选择谁?
      他却以为她在为生离死别的话题伤感,笑道:“不是你先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么,怎么如今听了也觉得不舒服?”
      流素回过神来,浅浅一笑:“那以后都别说这类话题了,今生相遇,若不能珍惜这段缘份,还谈什么来生的虚无缥缈。”
      他也微笑一下,拥她入怀。

      康熙二十九年。
      三月间,御园那株国色天香牡丹居然又开了花,人人见了那花都不觉得欣喜,仿佛它每开一次花,不久便有一位皇后谢世,说不出的诡异。
      五月该当准备去秋狝,流素照例是不去的,虽然玄烨每次想带上她,但她总是坚持。如今更有理由,六宫事务繁忙,柔贵妃自遗诏一事后虽还顶着协助理六宫的名儿,其实已被架空,流素一人实在是分身乏术。
      她便提议带上密贵人,但却被玄烨拒绝了。自他说过不再宣召密贵人,这一年多来当真是将她冷落在旁,年节聚会相见时虽对她和颜悦色,有时还会说笑几句,但却再也不宣她留宿。
      流素知道他怕自己不开心,又觉得这样对密贵人未免有些残忍,但爱情这种事不能相让,她最终也只能叹息一声。
      左右宫中受冷落的也不是密贵人一人,大把的嫔妃长年见不着皇帝一面,都属正常。哪怕同住启祥宫的媛贵人,近水楼台也没得月,总见着皇帝过来,却从未被宣召。
      秋狝大军预算六月出发,流素近日着手操办此事,却总是觉得周身无力,想是操劳过度,心神疲累。
      是夜,玄烨过来看她,又问她是否当真不去木兰。
      流素摇摇头,朝他微笑一下:“皇上若寂寞,便捎上去年新入宫的新人。又或者在木兰,又会有人向皇上进献美人。”
      玄烨瞪了她一眼:“朝臣进献美人,你倒是挺欢喜的。”
      流素忍笑道:“不欢喜能怎么办,难道日日落泪,惹皇上心烦?”
      他握住她的手,面有不愉之色。
      流素知道他不愿离别数月,柔声道:“皇上总不能南巡北狩都带上臣妾,况且近日身子不适,更经不得舟车劳顿,着实乏力。”
      “身子不适?你怎未说过?有没有宣御医过来看看?”
      流素摇摇头:“没有大碍,每日里忙着,都忘了这事。改日再宣他来吧。”说着觉得一阵难受,蹙眉捂住了口。
      “怎么了?瞧你这模样,该不会是近日操劳过度吧?”
      “大约……”一句话没说完,酸水泛上来,赶紧又拿帕子掩口。
      “朕瞧瞧。”他不由分说伸指在她的手腕上,凝神搭了会脉。
      流素脸上微红,想要将手抽回来,低声道:“真的没事……”
      “你有了?”
      她微微一笑:“多半是。”她这已是第四次怀孕,虽未经御医诊脉,但自己自然是知道的。
      “怪不得你不去木兰,头三个月经不得车马颠簸……只是你为何不告诉朕?”
      “御医尚未确诊,万一不是呢?”她看他脸上笑容,抿嘴一笑:“有什么好高兴的,皇上都有多少皇子公主了,多得烦都烦不过来,不过又增添个累赘而已。”
      玄烨抱住她笑:“只要是你生的,再多少都不嫌多。”
      流素嗔道:“讨厌,再生下去,臣妾这体态早晚要变得水桶一样。”
      “让朕瞧瞧这水桶是有多粗。”
      他伸手摸去,才两个多月,这会儿她小腹自然是平的,却被他扰得一阵痕痒,咯地一笑避开。
      “还是这么纤细,有你这么好看的水桶么?”
      两人调笑了一阵,他看着她:“你有身孕,又终日劳神,朕想今年木兰秋狝是不是该取消不去了。”
      流素笑道:“臣妾自己会留神,都生过两个了,该注意什么都是知道的。”
      “朕还是不放心。”
      流素抚着他的面颊,神色温柔,道:“不过数月而已,从前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他叹了口气:“朕始终不能给你一个大婚仪式……”
      他似乎不是第一次说这句话,流素怔了一下,她出身并不显赫,从来也没想过正位中宫,况且早知历史上没有她这么一位皇后,自然从来也没想过要他给自己一个大婚仪式。但他既然这么说了,她便也默然。
      他知道她想要什么,所谓中宫皇后,六宫之主,她一样都不稀罕,可是大婚仪式却是每个女子都会想过的,如她这般,选秀入宫,随意一个日子便被临幸了,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婚嫁,到头来也不是他的正妻。
      流素也想像过穿上大红嫁衣,然后羞怯好奇地候着她的夫君为她掀开红盖头,但那仿佛已经是隔世的事了。
      她没有穿过大红嫁衣,没有喝过合卺酒,也没有看过红盖头外她的夫君是什么样。她再受宠爱也不过是皇帝的嫔妃,等如是大户人家的妾侍而已。
      玄烨见她不语,知道她心中失落,轻声道:“中宫虚悬,是因为朕答应过皇祖母,永不立你为后。”
      流素一震,茫然抬眼看他。
      “但朕这一生,也不会再立他人为后了。”他微微苦笑:“自东珠崩后,皇祖母曾要求朕将瑞珊正位中宫,但是朕拒绝了……那时候若不是她病危,朕也不会册她为后冲喜。”
      流素怔怔半晌,她从不知道中宫虚悬是因为自己。听他柔声低语,说再也不会立他人为后,她心弦又颤了一下。
      在他心里,她始终都是唯一的,无人可以比肩。这些年为她默守的那点坚持,她从来不知道。
      “没有关系……我不在意,我有你就够了。”她轻轻将头枕在他肩上,恍惚想起她的初夜,他命人燃了一对龙凤花烛,那时候或许就动过念要册她为后,但也只能是动念而已,那时候他却不能作主。
      可是她剪断了烛芯,她不想和他一生一世。
      人生,总是悔不当初。

      去木兰之前,流素正式受册为皇贵妃,是为孝懿皇后之后身份最尊贵的嫔妃。(历史上的敬敏皇贵妃,是死后在雍正年间追谥的。)
      柔贵妃拿银剪,一点一点剔着灯花,神情恍惚。
      遗诏一事后,他果然没有再理会过她,虽在意料之中,但真正面对这事实的时候,她还是难于接受。
      成嫔看着她一天天憔悴下去,心中难受,但是却和她一样境遇,除了徒劳的安慰,又能做什么。
      “文熠,你说我当初是不是错了,不该孤注一掷,想要致她于死地的……”柔贵妃眼中一滴泪珠滑落,她的脸庞越发瘦削,灯下连气色都有些苍白了。
      成嫔没有说话,当初不是没有劝过她,只是她不听而已。
      但这时候若再说什么,便是落井下石了。
      “我并不后悔对付她,只恨为什么连老天都要帮她……她这是第三胎了,还没生便册了皇贵妃,倘若是个皇子,立为中宫也非不可能。”
      “皇上要立她早便立了,不等今日。”
      柔贵妃摇摇头:“谁知道他想什么,我从来都猜不中。但立与不立,也无所谓了,她已是后宫之主,谁还能比她尊贵。哪怕她只是个贵人、答应,在皇上心里都是独一无二的。”她凄然苦笑,这么多年处心积虑,步步经营,终不过是如此下场。
      她清楚,皇帝不来动她,不过是因为她母家的势力犹在,而她还未做出什么令他不可容忍的事而已。
      但如今回想起来,当初遗诏之事若真能成功地致流素于死地,那现在死的恐怕是她了。
      可那时候满心只有恨,连后果也不顾忌了,只想着要那个贱人去死而已。
      “我后悔,只是没想过要为胤礻我留条后路……”柔贵妃满面泪痕,看着成嫔,“我爱了他一生,最终却落得如此,他从来都没有将我放在心上过。文熠,你说你从未被人爱过,我又何尝不是如此!章佳流素被幽禁南苑时,他召我侍寝,去了却又一脸冷色,连碰都不碰我……我知道他在想章佳流素,他觉得我不像她……”
      成嫔听着越来越惊诧,这些是连她也不知道的事。
      “我为了像她,只能将沛珊宣来,每日里模仿她的言行举止,学她走路的步态,学她的笑容,学她喜欢的一切……”
      “你……你这不是硬生生将自己变成另一个人吗?”成嫔那时候与她还不及现在熟稔,否则该早看出她一点点的转变的。
      “对,为了讨皇上欢心,我就将自己慢慢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钮祜禄柔真……他一点都不知道我为他做的这些事,只是忽然之间,觉得我有一个神态,一个举动像章佳流素,便开始留意我。他看我的神情便渐渐变了,有时候还会用柔情缱绻的眼神看着我,你知道我最恨的是什么吗?”
      成嫔不自觉摇头。
      “他有一次激情时,居然唤我小素儿……他自己全未察觉,可是那会儿我真的想去死……”
      成嫔打了个寒噤。原来柔贵妃对敏贵妃的恨由来已久,其实已不单纯是调查往事的积怨而已。
      试想她若遇到这样的事,只怕也会崩溃。
      “我被封为贵妃,不过是因为他觉得我有几分像她,不是因为他宠爱我。那时候她身在南苑,他见不着她,相思入骨,哪怕找个替身也是好的……”
      “柔真……”
      “后来她在南苑病重,他听闻这消息也病倒了,我知道他是忧虑成疾,所以不让任何人去看他。倘若令他又想起了她,那他心里哪还会有我的位置?果然,自打章佳流素回了宫,他看我的眼神便变了,再也没有从前那种柔情。”
      “柔真,别说了。”成嫔就算对她的遭遇未能感同身受,也知她如今再提这些只不过徒然自苦而已。走到今天这个地步,别说再和敏贵妃争什么,就算想让玄烨再多看她一眼恐怕也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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