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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4 章
胤祥弥月喜宴是办得极盛大的,家宴设在乾清宫。通常皇子弥月,多在生母所居宫殿,像胤祥这种待遇,除太子外是从所未有的殊荣。
席间热闹,胤祥由乳母们轮流抱着,几乎每位嫔妃都要凑近前看几眼,说笑几句,不管心里头想的是什么,表面上都笑语恭贺,喜庆盈殿。
自然也总有例外的,佟皇贵妃便只淡淡瞥了几眼,微笑了一下而已。流素知道她看不得别人的孩子,也不在意她的冷淡。宣贵人向来不会矫饰,一脸孔的不耐烦,应太皇太后之命说了几句敷衍的话,便自顾寻了处位置坐下,不屑一顾地自与祺贵人、芳贵人这些年轻宫嫔说话。
宴至中途,太皇太后忽感不适,她年事已高,偶尔犯些头晕乏力的,久坐不耐,便自离去,又说大喜的日子,吩咐众嫔妃多坐会儿聚聚,才起驾离去。
太皇太后离席后,众嫔妃依然笑语如珠,一殿热闹。
流素虽知这喜宴是为她而置办,但终究也是久坐难耐,只觉得人愈多处,心愈孤单,况且这种场合,也不宜自行抱过胤祥,只得由着乳母们抱着他四处给人观赏,仿佛稀世珍宝一般,倒将她撇在一边闲着。
坐得气闷时,她吩咐容秀留下照看着胤祥,虽有众多乳母,她仍是有些不放心。跟着悄悄离席出了乾清宫正殿,缓步向灯火昏暗处走去,闲庭信步,漫无目的。
只觉得远离这些喧嚣,心中才稍为宁定。
不知不觉行至无人处,扶着汉白玉栏杆,仰首出神。
天边一轮盈月,皎若银盘,清辉洒落,夜凉如水。
忽地想起纳兰词中一阙《沁园春》为悼怀亡妻之作,其序言为“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装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也,觉后感赋。”
她有些惘然,不知序中的亡妇究竟是卢婉宜还是以卢婉宜代指她。
既知卢婉宜素未工诗,自然是作不出那样缠绵的诗句,在他心中,她既入宫,便也如生离死别无异,虽生犹死,再不得见。
不管为谁而作,那两句词却是她很喜欢的。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只恨她却不如天上明月,如何能照见他月下身影?
不觉间,她低低吟出那两句词,却浑然不自知。
“贵妃娘娘,是在思念什么人么?”
流素蓦然回身,见阳笑正在身后不远处,不知是何时来到的。此处僻静无人,他也没有见礼,见他身着值守侍卫服饰,不知怎么会来这里。
只是正面相对后,他反倒不置一词,只静静地看着她。
他既不再说话,流素自然也同样沉默以对,并不想回答他明知故问的话。
良久他方才开口:“容若去后,你总是这样情绪欠佳?”
流素终于轻声道:“谁跟你这样说的?”
“连眼神都如此明显,你就不怕皇上看出来?”
“在他面前,总是要笑的。”
阳笑摇摇头:“矫饰强笑,未发自内心,早晚也要被人看穿。”
她自然也懂,只是无法做得更好。闻言便只低垂下头去,并不答话。
“你知不知道,从前有容若宠着你,后来有皇上宠着你,就是这两个男人对你无底限的纵容,才将你惯得今日这般任性?你自己或许毫无察觉,在木兰你去见容若的那次,你有没有认真想过后果?”
流素的眼波泛起一丝涟漪,想是想起了那晚的事,凄凉怨慕,哀婉忧悒。
好半晌她才轻轻道:“即便被发现,不也就是一死?如今冬郎也不在了,不过是早几个月,晚几个月的事,不如当初一起被问罪,强于今日这样活着。”
“我不是问你和容若,我知道你愿意为他死,他也愿意为你死,可是皇上呢?你想过他没有?万一被发现,你让他该如何?赐你们死罪?在你看来,他是皇帝,任何人的生死于他而言不过是弹指一挥,随口一言,是不是?”
“要不然……他还能成全我们?” 她的思维果然不在状态。
阳笑轻叹了口气:“皇上他爱你,他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哪怕你不爱他,也不该利用他对你的感情去肆无忌惮地伤害他。”
流素身子一震。她有些虚弱地呢喃了一句:“你凭什么认为他爱我?”
阳笑淡淡道:“这点其实不需要任何人给你答案,你自己更清楚。”
流素静默着,眼中却终于有了水花泛起,在月色下盈盈如波,点点欲坠。
“容若已经不在了,哪怕你再爱他也没有用了,该如何对皇上,你自己应该好好想想。”
流素有些茫然,拖着沉缓的步子,无声无息地往乾清宫走去。
她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但潜意识是拒绝去面对的。
他的感情,无从应对,无从回报,也无从擭获。
甚至有时候都无从分辨真伪。
可是她绝不会不在乎。
流素心事重重地行至殿门外,一步一步踏上台阶,恍然间并未察觉玄烨在殿门外张望,眼中隐有忧色。
远远望见她,他快步上前,道:“你去哪里了?”
流素猝然一惊,抬起头来,尚未看清他的神情,已被他抱进怀里,听见他在耳畔略带责备的口吻:“怎么不声不响便离席了,朕只一转身就不见了你,正命人四处去寻。”
流素微一惊,她只不过离开了这么短时间,他便命人四处寻找,倘若被人见着她和阳笑单独见面说话,真是有口难言了。
“臣妾只是气闷,四下里走走透口气罢了,这里可是乾清宫,臣妾又能去哪儿?”
他似乎微松了口气,回想起来连自己也不明白究竟是在担心什么,微笑道:“朕只是觉得一会儿不见你,便有些失措。”
流素才想起,刚才抬头那一瞬,仿佛见着他疾步过来时,眼中有忧惧之色。他只是担心她,并不是因防范她才着人去寻的。
跟着有值守侍卫轮流返回,想来都是去寻她的,见着她都如获大赦,各回了君命自去自己的位置守着。那方才见着阳笑,或许不是偶然,他可能也是奉了君命去寻她,只是并没有说而已。
玄烨这才挽着她笑道:“回去罢,宴席也快散了。”
流素看着他,他脸上阴霾早一扫而空,唯有笑意。她轻叹了口气:“皇上,你不必这样担心,臣妾又不是什么至宝,丢了便丢了,你最不缺的便是女人了。”
玄烨脸上笑容微滞。
这句话她随口而出,然后才想起他不知会作何感想。
流素有些不敢正视他,微微垂首。
良久,听见他的声音,暗哑微涩:“那天下间这么多男人,若是由着你选,你是不是也可以随意将朕放弃了?”
流素想不到他会说出这种话来,僵了很久都无法置答。
随即便听见芳汀清脆的笑语:“皇上原来在殿外和敏贵妃说话呢,亏得姐妹们还在四处寻找。”
跟着殿内嫔妃便陆续有出来的,玄烨松手放开了流素,头也不回往殿内走去。
他放开流素时脸上笑容瞬间一暗,明眼人已看出不对,芳汀在他擦身而过时迟疑着轻唤了一声:“皇上……”
玄烨停了脚步,侧过脸看她一眼,朝她笑了一下:“时辰不早,都散了罢,芳汀今晚上留下。”
芳汀明知他情绪不对,但既点了自己,也不知是福是祸,却即刻柔顺地应了
其余嫔妃也看出些不对来,自也请安告退。
流素默默无言,随众而出。
回了启祥宫,流素先将胤祥哄得睡着了,才交给乳母玉氏和吕氏。
容秀待众人退下,方仔细打量着流素的脸色,道:“你这是怎么了,又和皇帝吵架?”
流素幽幽道:“我哪能和他吵架,更别提‘又’字。我们要是如寻常夫妻一般,有什么不快便能说出来,吵一架便好了。他不开心时,只会不理我,我连和他说理的机会也没有。”
容秀道:“你说那种话,他不朝你发脾气,已经是很不错,我看芳贵人今晚上被他留下来,多半不会有好事。”
皇帝情绪上头,伺候他的嫔妃想来见不着好脸色,别被他一腔愤怒牵连了就该谢恩。
“今晚上你究竟去哪里了,后来又怎么了?”
流素迟疑片刻,才将一切跟她说了,然后茫然道:“秀姐姐,我真是这样任性……一直在伤害他?”
容秀将她抱着,抚摸她的秀发,像孩提时代一样。
“不,有很多事,阳笑并不清楚。”
“我是不是该像后宫所有的女人一样,期盼着他的垂怜,只要能得到他的宠爱,便觉得幸福无边了?甚至可以漠视他身边无数的嫔妃?”
“你要是那样,就不会是皇上爱上的你,那你与后宫的其余嫔妃又有何异?”
“我其实和她们……也没有什么分别,端嫔带了个男人进宫,佟皇贵妃御园私会旧情人,我也……一样背叛了他。”
容秀出神地望着远方,轻轻道:“如果我的男人也有那么多的女人,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一定不肯嫁那样的男人,哪怕我爱他爱到无药可救,我也宁可得不到,绝不会有半分退让。”
流素轻轻抽泣起来:“但是他是皇帝,我拒绝不了,也逃避不了,一如当初,我没办法拒绝进宫,到后来,我也没办法拒绝他的感情……世上到底为什么会有他那样的人……总是那样无可抵御地靠近我,不管是他的感情,还是他的人……”
“感情,就是一把双刃剑,你伤害他的时候,也伤害了你自己,不然你现在的眼泪,到底是为谁在流?难道你对他就只有内疚?”
“我不知道……”
容秀摇了摇头:“你呀……他问你的那句话,你现在有答案了么?”
“……”
“你回答不出来,难怪他生气。”
流素又想起他转眼便留了芳汀侍寝,那是刻意做给自己看了,既然她说自己不是什么至宝,那他便顺遂了她的心意,去找别的女人,他是皇帝,一生气便可以给她颜色看,一生气便可以将别人搂在怀里,那她到底算什么?
她无力地闭上眼,轻靠在容秀怀里,低声啜泣。
他们之间,到底是谁伤了谁,或者本来就是在彼此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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