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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85 章
八月,宜妃诞下皇子胤禟。
九月,德妃诞下公主温宪。
十月,柔贵妃诞下皇子胤礻我。
十一月,景贵人诞下皇子胤礻禹。
随着这些皇子公主的降生,失落的不止是流素,还有佟皇贵妃。
别人的孩子都能平平安安,唯独她们,应该不会有将来了。
同时流素的病情也开始渐渐复发,甚至加重的趋势很快,频繁晕倒,人也日渐消瘦,与此不协调的是她的脸依然粉光润泽,如三月枝头初绽的蓓蕾,雨润红姿惹人怜惜。
启祥宫修葺一新后格外清雅幽静,只是门可罗雀,甚少有人会过来。探视禁令虽已解除,但流素病了这么久,病势沉重已无法隐瞒,那些惯会趋炎附势的心中自有盘算,纵然她如今再得圣宠,也不过苟延残喘,向来与她不和的人多于交好的人,为结交她多竖强敌实在不值。
况且她迁出承乾宫后,与佟皇贵妃也不复往日和睦,相见之时冷淡情状早被这些观人入微的嫔妃看在眼中,谁又能不在心中暗自掂量?
宜妃产后百日不得出门,十一月刚过了百日,却又要照料景贵人,一时竟也抽不得空过来;僖嫔如今更是连钟粹宫都极少迈出,自然更不敢登门。因此频繁出入的只有冰瞳、逸君,惠妃和纳兰珍来得也不多。
偌大的启祥宫,除了上下数十奴才,便只住了流素一个主位贵妃。
这种时候,什么人情冷暖对她而言,都已不重要了。
虽然平日里看来她还算正常,但骨子里已虚弱不堪,孙重等御医不敢轻易谏言,岑苏海一日日凝重的脸色却瞒不了她。
流素不问,岑苏海当然不会说,但他每回提笔下方时如挽千钧的沉滞和他亲自送药时看着药碗的恍惚,都一一落在她眼底。
大限将至,又复何言?
这阵子玄烨哪怕朝务再繁忙,每日总会抽空来看她,夜间也甚少召幸嫔妃或留宿在别处,他越是如此,她越清楚自己的病况已到了何等地步。
近来他格外温柔体贴,连她偶尔情绪上来对他使小性儿都格外纵容,哪怕她言语再刁钻都只含笑哄着。他这样待她,哪怕她再不在意生死,也不禁生出几分留恋,思忆这几年的情意,便只想起他的种种好处来。
她从来也没想过自己会这样牵肠挂肚地念着皇帝在她死后会怎样悲恸,常常只要一闭眼,就仿佛看见他潮红的双眸带着温润的水气,浮现出伤痛欲绝的颜色,就像真的一样。但每回一睁眼,她便自嘲地对自己说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他是皇帝,又怎会轻易在人前落泪?虽然仁孝皇后去时他曾极尽哀情,但那恐怕也有一半是政治手段。
她的身份怎能与仁孝皇后相提并论,区区一名嫔妃,值不得他如此伤神失态。他应该是会难过一阵子,便将她渐渐淡忘了。
魏珠通传的声音将她从胡乱思索中拉回,她撑起身子想要迎接圣驾,却只觉得全身虚软,不由无力地倚在床栏上。
下晚时分才刚晕倒过,因此格外无力。
“别起身!”玄烨快步到床边扶着她,眼中掩饰不住的抑郁之色令她心中微感刺痛,轻轻伸手去抚摸他的眉眼,笑容悲凉,看得他心痛如绞。
夜间他要留下来,流素知道劝阻无用,况且她心中也隐隐盼望他能多留片刻,并没有开口劝他离去。有时她也觉得自己自私,明明到了这种时刻还要将他留在身边,徒然增加他的伤感,却又忍不住伸臂轻环住他,比从前更显得依恋不舍。
这让他更心生怜惜,紧紧在衾被下拥住了她纤弱的身子,连外头细微的敲门都一时未察。
到底流素还是听见了,轻推他一下然后问了句。
外头魏珠小声回报说长春宫有人传话,刚芳贵人从马上摔下来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这大晚上的她去骑什么马?”
听声音便微有愠意,魏珠小心答:“说是去练舞来着,听说伤势倒还不太重,只是被马惊了,现在人很是不适,想请皇上过去看看。”
玄烨沉默片刻道:“今儿晚了,说朕明儿抽空去看她。”声音淡淡地带着不耐烦。
“嗻。”却听得外头依然仍有低微人声,似乎长春宫来传话的人并未离去。
玄烨提高嗓子问:“还在说什么?”
魏珠道:“如萱姑姑说她家小主似乎有些迷糊,口口声声唤着皇上。”
如萱原先跟着仁孝皇后多年,不像宫中那些新晋奴才一样怯生,多少曾恃宠生骄过。
玄烨脸色微沉,正要呵斥,却听怀里流素轻声道:“皇上还是去看看。”
“没什么大不了的,上回也说从马上摔下来,结果朕去看时,只擦了点皮,连血都没有流。”他似乎对芳汀的故伎重施感到不满。
“皇上曾问臣妾,为何对阳澄湖大匣蟹如此情有独钟,却每次只吃一只,是因为天下美食皆因其难得方显珍贵,过犹不及,万物万事亦是如此。皇上和臣妾相处也不争这一朝一夕,何苦令芳贵人心里难过?”
玄烨迟疑一下道:“朕去看看便回来。”
流素要伺候他起身,却被他按住了,唤了冰鉴进来更衣。
本以为他去了便不再回来,谁知未过半个时辰,他却又折返启祥宫,说是芳汀没什么大碍,故意撒娇而已。
他宽了衣上床,流素握住他微凉的双手,心头一阵酸楚,隆冬将近,夜寒甚深,他想是为了赶回来也忘了披件大氅。
他待她的这份情意,无论如何是她难于不心动的。
他对她,应当不只是喜欢而已。
翌日听闻芳汀昨夜竟然摔了个骨折,上了夹板固定,御医说要静养两三个月。
流素听到这消息的时候着实呆怔了一下。
既然伤得这么重,为何昨晚他不留在芳汀那里?从他轻描淡写的口吻来判断,当时应该也只是简单安慰了几句便折返了,可想而知当时芳汀是何等样的心情了。
对她,想必是加倍地憎恨了。
流素淡淡苦笑一下,心里的不安很快便散去了,她如今已无闲暇再去理会他人的不满了,纵然芳汀再恨她,又还能恨多少日子?
她欠起身子,发现容秀和冰鉴都不在,展柏华说她俩在自己屋子里不知说什么。
流素心里略感疑惑,她俩极少会同时都不在她身边这么久,起身想要过去看看。
展柏华想要过去扶她,却被拒绝了。
屋里,容秀正在训斥冰鉴,口气有些冷。
迁来启祥宫之后,宫女中向来是容秀管事,首领太监却升了简错爻,这点令所有人都很意外,但流素自有她的考量。
一来冰鉴贴身伺候,不大有闲暇去管束调教宫女,二来她性子软,太和善,恐怕也不够威仪。至于三名太监,展柏华跟她的日子最久,却突然插进了张九儿的事,尽管他从未参与,但难保不因他师傅的事别有他想;罗硕行事严谨,能力也强,但他办事的手段有时过于凌厉,况且他是顾问行的人……流素对顾问行这个人始终没有十分的把握。
容秀向来淡静,绝非会疾言厉色的人,忽然听见她训斥冰鉴,流素有些意外,止步不前。
原来她们在说晨起时褥子上有血迹的事。
流素真的没留意到,最近她身子虚弱,人也跟着恍惚起来,不似从前那样观事入微,连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也被忽略了。
可就算有点血迹,也不用小题大作吧,也许只是无意中蹭破了哪里。
细听下去,才知道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在床单被褥上发现点滴血迹,甚至在流素替换的内衣裤上也曾见过。今早冰鉴将此事禀了皇帝,容秀正为此动怒,责怪她不该声张。
流素静听了一会,默然退回寝殿,摒退了所有人,脱下外衣仔细查看,才发现身上有好几处微小的伤口,臂上腿上躯干都有,多早已凝血结痂。有的不过米粒大小,最大的也不超过小指甲篷,也不觉得疼痛。
但是她已经很少出门,沐浴时侍浴的更都小心谨慎,谁敢擦伤她半点?
看血痂颜色,也不过是近几日的事。
流素呆呆坐了会,自行穿上衣服,心里却不寒而栗地想起了郎子骞说过的那个故事。
像这种无端自行破溃的伤口绝对是不好的征兆,郎子骞曾说过神医的朋友从一个俊美男子变得丑陋无比,想必是跟这种无缘无故的肌肤自行破损有关,倘若再发展下去,伤口越来越大,甚至于发生在脸面上……
她轻轻抬手抚摸一下光洁细腻的脸颊,蓦然心中大寒,哆嗦了一下。
如果非要死,就让她安静地死去好了,又何苦在死前还要加诸于这样的恐惧和折磨?难道上天真的觉得她所受的苦痛还不够多么?
她想像不出玄烨看见自己毁容后厌弃的神色,不由得抱紧双肩,身子蜷了起来,只觉得心如深渊。
他对她的情,多少是建立在她的容貌之上的吧,倘若没有了这样的美貌,他还会存留多少情意?
这样也好,她去的时候可以了无牵挂,不用想着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会牵念她,为她落泪。
流素凄楚一笑,不知为何,心里却酸涩难当。
至于那个连她的美丽容颜都留不住的薄情男子,当然更不用去想。
流素捂着隐隐作痛的心口,慢慢站起来。
不过两三日,流素便发现脸颊边也出现了微小的伤口,她呆呆对镜半晌,握着铜镜的手颤抖了半天,忽然啪一声反扣了镜子,一言不发地上床将被子拉到脸,无论容秀和冰鉴怎样询问,都不再理睬。
夜间听玄烨过来,她托辞已入睡,拒绝见驾。
容秀口中按她吩咐回着话,目光却若有意若无意地朝内室里梳妆台上瞟去。
玄烨何等眼神,原本以为流素近日情绪不稳偶尔发点脾气而已,见了那面反扣的镜子便知道发生了何事,他摆摆手,容秀和冰鉴悄然退下。
流素躺在床上听不见动静,以为他已离去,心中却又气苦起来。人心便是如此古怪,明明是她决定不想再见他,可真想到他居然这么容易便被气走,却又免不了心酸,一骨碌翻身坐起,却见他立在床前,脸上似笑非笑,似怒非怒。
“皇上……”她迟疑片刻。
玄烨轻哼一声:“不是睡着了么?”
“被皇上吵醒了。”她刻意带着几分蛮横,神情有些恼怒。
“真是几日不见,脾气见长,朕算算,有几天没过来了?”
“皇上不必算了,前儿还来过,要是嫌臣妾烦,以后还是少过来,免得臣妾这见长的脾气冲撞了圣驾。”
他伸手轻轻托起她下颌,仔细打量着她的脸。
那点细小的伤口不过米珠大小,早被她以脂粉精心盖过,可在他这样仿佛洞窸一切的审视之下,她依然莫名其妙地心慌不安。
“你越来越不会撒谎了。”他轻轻叹了口气。
“臣妾……”
“哪有人鬓钗整齐,妆容精致地就躺在床上睡着了?”
流素哑然,侧过了脸去:“臣妾就是不想见皇上。”
“来人。”
流素一怔,正在揣测他的用意,却听他吩咐将屋内所有的镜子拿去砸了,不由一惊:“皇上这是做什么?”
他也不答话,只等所有的镜子都被处理了,连偌大的立地穿衣镜都被拖了出去,这才罢休。
流素咬着下唇看着他,却见他坐近了托住她的脸,柔声道:“看着朕的眼睛。”
“你不是不喜欢这些镜子么,以后只有朕的双眼才是你的镜子,你永远都是朕眼里的小素儿,朕看你是什么样子,你就是什么样子。”
她蓦然一颤:“皇上……知道了什么?”她当然不会以为他对于她出宫和郎子骞会面之事毫无所知,但也没想过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他淡淡道:“知道什么都不要紧,这天底下的事,朕不可能桩桩件件都知道,但这宫中的事,朕不知道的还真少。”跟着微微一笑:“但是朕的心事,你知道多少呢?”
流素低垂了脸,她又岂敢说能知道他的几分心事?在不同的人跟前,他就是不同的模样,她至今也无法真正掌握他的喜怒。
忽觉得耳边有热气袭来,她下意识地躲避了一下,却被他轻轻含着耳垂咬了一口,在她腮边低靡地耳语:“不管你是美是丑,都是朕的小素儿,永远都是。”
她眉心一耸,泫然欲泣。
然后只听他在耳边细细低语,说些什么全没听进去,只是觉得心涩涩的,却又柔软得不可触碰。
原来,她还是那样爱听些虚无缥缈的言语,哪怕只是空付,却依然轻易入彀。
不知不觉间,她已是泪痕满面,而对于死亡的恐惧,更是前所未有的强烈。
她长发逶迤,轻柔地躺在他臂弯里,心里模糊地想,玄烨,玄烨,你注定是我命中无法挽回的一个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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