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销京华(下卷)

作者:叶青空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第 175 章


      接连几日,流素都拒绝进食,送来的汤药压根儿就没人敢端到她面前,因为只要近前就会被她摔碎。
      玄烨每天不管多晚都会过来,最初他也曾试图强逼她吃点,但流素就算不反抗,看着他时那种心寂如死的眼神,也令他原来坚如金铁的意志被一寸寸瓦解冰消了。
      本来流素堕胎后身体便虚弱,偏又连汤药饮食都不肯进,不过短短几日而已,已憔悴得不成模样,他每日瞧在眼里只能徒然心痛。不得不承认,在她面前他真是毫无办法,软硬兼施都全然不奏效。
      当然,换个人的话,他可以弃之不理,可以施计设法,甚至真的可以处死,但是对她不行。
      原来要让一个人活下去,比要一个人的命要难太多太多。
      玄烨扶着额坐在剔犀云石屏酸枝椅中,手边茶几上燃着宣和御制香,冷峻的香气原本醒神通慧,但现在已经失去了它的效用,他只觉得头痛欲裂,案上原还有几本奏折没批完,却已提不起精神去翻。流素不饮不食,他也跟着食不下咽,寝不安枕,不觉也清减了许多。
      外头通传芳汀求见,玄烨神思恍惚,随意点了点头,等她进来请了安,才微瞥了一眼,发觉提不起兴趣跟她说话,挥挥手示意她退下。
      芳汀愕然,不明白为何准她进来又一言不发赶她出去。
      短短一阵不见,玄烨眼中透着倦意,气色不佳,情绪也明显低落。
      “皇上,臣妾知道您心忧敏妃娘娘病情,但来日方长,相信太医院那么多御医,商议筹谋之下总会有办法的……”
      “滚出去!”一语刺中他心底禁忌,尖锐的痛楚贯穿了理智。玄烨痛怒之下随手一拂,将手边那只蟠龙宣德香炉连同一只粉彩官窑盖碗都扫落在地,砸得碎片香灰洒落一地,点点余烬闪烁着暗红的光芒,仿佛烙红碎裂的心。
      芳汀默不作声地伏下身去,拿帕子包了手,一点点捡着地上的碎瓷片。
      玄烨冷眼看着她,也不宣人入内收拾,外头太监不得宣召,自然也只能垂头假作未见。
      只是捡到香炉时,被香料燃得滚烫的紫铜又岂是薄薄绢帕所能隔阻,芳汀勉强将香炉放平在几上,便缩回了手,脸有痛楚之色。
      短短一瞬,虽然烫不坏,却足以令她细嫩的肌肤灼得红肿疼痛。
      她却仍是默不作声,只躬身轻声道:“臣妾出言无状,不敢请皇上恕罪,只希望皇上息怒,保重自己。臣妾告退。”
      玄烨轻哼了一声,神色却已不似先前厌烦,语声也温和了许多:“烫了手么,回去传御医开点药敷着,别留下了疤痕。”
      “谢皇上。”
      芳汀离去后,玄烨步出大殿,目光掠过廊下值守的阳笑。
      “阳笑,陪朕走走。”玄烨缓步走在乾清门广场上,夜风中幽幽飘浮着睡莲清香,荡涤着心胸,稍稍消减了他头部的抽痛。
      乾清宫已是华灯初上,夜幕低垂,天边只有几点寒星寂寥。鎏金铜缸内一茎孤荷在风中摇曳,袅袅亭亭,仿佛随时都会被摧折。
      “是谁找了郎子骞入宫?”
      “难道不是岑御医推荐的么?”
      玄烨淡淡道:“从前朕当你是师傅,可是如今你不动声色的水准似乎越来越差了点。”
      阳笑神色不变,道:“臣当真不知。”
      “那你去找岑苏海做什么?找他聊天?”
      “臣那日亲眼见了敏妃娘娘晕倒,略有些担忧,便去问了下岑御医,聊天时提及了郎子骞,并没有想到他会因此推荐郎大夫。”
      “哦?”
      “其实岑御医的师傅和郎大夫是旧友,但后来因意见相左闹翻了,关系并不算好,因此奴才也很意外。”
      “真的不是你受人之托推荐了郎子骞?”
      “娘娘玉体违和,自有宫中御医,奴才不谙此道,怎敢随意荐人?只是听容若说过这位郎大夫医术精奇,随意提了几句而已。”
      “郎子骞是京城名医,但也出了名的禀性怪异,早在先帝即位时就曾有人属意招他入太医院,他抵死不从,孙重又从中作梗,才未入宫。若非先帝仁慈,按太皇太后意旨,如此不识时务之人早该斩了。能说服岑苏海荐他不难,能说服他入宫,才是真正难题。”玄烨一顿,看着阳笑:“朕也不是疑心你,凭你是请不动郎子骞的。”
      “皇上明鉴。”
      “如果不是你,就是明珠了。”
      阳笑心中一松,道:“明珠大人关心内侄女是人之常情。”
      “也许他更关心巩固他在朝中的地位。”
      “皇上……”
      “朕为掣肘索额图,已经太过纵容他了,希望他懂得适可而止。”他似乎也不需要阳笑的回答,又道:“他们做的事,你查清楚了么?”
      “回皇上,纯亲王那名侍妾的确是与索额图同宗,而且曾与赫舍里心裕互通消息。法保与内务府的正诚向来过从甚密,敏妃娘娘幽禁南苑期间,他们曾经……”
      “好了,不用说了。”
      “芳贵人在宫中的眼线似乎也不少啊,敏妃娘娘的病情知道的人并不多,她居然懂得前来试探,可见是下了番功夫的。”
      “朕很厌恶她这些伎俩。”
      “但是芳贵人对皇上的心意并无虚假,看她那日南苑一舞,今日忍痛拾捡香炉,真非常人可为。”
      “她对皇帝的心意是不假,但是对朕呢?”玄烨忽然冷笑,“朕若不是皇帝,后宫中还有几人真心以待?”
      他深吸了几口气,渐趋平静:“朕不该跟你说这些,只是能说话的人越来越少了……连六宫这些琐事,也只能对你说几句。”
      “敏妃娘娘会吉人天相的。”
      “朕想让郎子骞再入宫一趟。”
      “皇上不是采纳了孙院判的说法么?”
      “朕现在什么都不敢保证,虽然岑苏海没有发现流素的饮食起居有异常,可谁又敢肯定她真的不是中毒?”
      “谨慎些为好,奴才知道怎么做。”
      “现在不止是谨慎的事,孙重他们拟的方子究竟有没有效根本没人知道,希望郎子骞能拿出中毒的证据来,另拟方案。”
      “娘娘吃了这一阵的药,难道不见任何效果?”
      “她要是肯吃药就好了,你有没有办法让一个一心求死的人活下去?”
      “皇上的意思是?”
      “流素从堕胎之后,水米不进,朕对她无计可施,为何后宫这许多嫔妃,独她的个性软硬不吃,任性刁钻至斯!”
      “皇上是关心则乱,微臣倒是觉得,皇上大约从来没有真正示弱过,在娘娘面前总是过于强势,才令她如此执拗。朝政之上,皇上驾驭群臣,统率万民,自然少不了凛然之威,可夫妇之道,纵使贵如天子,也与平民没有两样。”
      “朕还要怎样向她示弱?”他深蹙眉头,眼底尽是血丝,幽黯的眼神都透着深重的无力感。
      皇帝神情如此憔悴,阳笑看着心中也不免微动,流素尚且活着,他已然如此,若是真的不治而亡,他不知会怎样?
      阳笑低头思索,然后微微一笑:“臣没有妻妾,这种事也无法教授,但是奴才相信皇上总能找到解决之道。六宫且能制衡,何况敏妃。”
      “朕这回才发觉她还真不是个寻常小女子,简直是油盐不进。”
      “娘娘也一样有弱点。”
      “哦?”
      “她是个重情感胜于惜命的人,正因此,才会因痛失皇裔而悲不欲生,同样的,皇上也能利用这一点让她重燃求生欲望。”
      “朕看见她的时候,只觉得她眼神中没有一丝鲜活之气,哪里还有求生欲望。”
      “那是因为她还没找到除了孩子之外,活下去的理由。”
      玄烨眼前一亮,笑道:“阳先生,朕真要多谢你。”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称阳笑为先生了。
      “臣不敢。”

      玄烨去慈宁宫请安离去,太皇太后直是摇头。
      近来敏妃有病,却连皇帝的气色都越发憔悴,她的确是有些看不下去。
      随即又有人禀说昨日在乾清宫芳汀被斥一事,她微微点头:“倒看不出芳汀这丫头小小年纪,却有如此气量。”又问起芳汀说了些什么惹皇帝生气,却回说不知。
      “想来也没什么错话,是皇帝自己心情不好拿她撒气罢了。不过这丫头也鬼得很,居然会使苦肉计这招。”太皇太后并不知道芳汀说了些什么,否则恐怕不是这样说了。
      “唉,苏墨尔,你去看看敏妃吧。”
      “嗻。”
      苏麻喇姑跟随太皇太后几十年,不用她吩咐也能明白她要自己去做什么,说什么。
      只是到了明德堂殿前,却被罗硕拦住了,因为皇帝吩咐任何人不得入内探视。但终究还是太皇太后懿旨不可违逆,破例放了她进去。
      流素的脸半掩在烟罗纱帐后,朦胧中隐约可见玉颜惨淡,神思恹恹。手里却还拿着个绣花绷子,不知在绣什么。
      听闻苏麻喇姑来了,也只是勉强撑着欠身微笑一下:“姑姑请坐。”
      “敏主子客气了。既然玉体违和,便当好生休养,怎么还在做针线?仔细累着。”
      “本宫想绣件肚兜儿,自打身体不适后再没拿过针线,从来也没为我可怜的孩子做件什么,他便离开了……”她的声音很轻,仿佛在叙述一个凄凉的故事而已。
      苏麻喇姑岔开了话题,直明来意。听闻她是太皇太后命她探病,流素微诧,却并不很在意,只请她替自己谢恩。
      “奴才此来,不过是想跟娘娘说件事,还请娘娘耐心听下去。”
      “姑姑请说。”
      “奴才只是转述太皇太后的话而已。当年您被幽禁南苑,宫中有诸多猜测,皇上或许也有诸多理由,但只有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知道最重要的一条理由。自古谋逆必是死罪,哪怕娘娘您什么也没做,只要牵连到此事,都无可幸免,更何况出事的是您身边最亲近的宫女。”
      流素微吸了口气。
      “皇上被刺一案与抒宁有关,即使娘娘不知情,但人是您带入宫中的,只是连带罪责就够处死了,这种事,再多人被处死都不算冤,只因没有人能顶得起这样的罪名。”
      “太皇太后曾经想处死本宫?”
      苏麻喇姑微叹口气:“别怪她心狠,若换了二十多年前,连皇上都保不住您。您该知道,先帝爷身为她的亲生子,也未能将董鄂妃册为皇后,她先后扶持两代年幼君主,倘若有半分心软,不够杀伐决断,这江山就保不到今日。”
      流素知道太皇太后不喜欢自己,却没有想到她还曾经动过杀机。但若换位思考,她的决断未尝没有道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而已,当权者本就应当如此。
      “皇上将您幽禁南苑,禁令任何人探视,不过是希望太皇太后能渐渐淡忘此事。到后来撤换侍卫,也是做给她老人家看而已。皇上如此决断,太皇太后才无法多作干涉。反之,他当年若过于偏袒娘娘,太皇太后则会愈加震怒,这口气怕是四年也消不掉。”
      “但是他最终还是迎本宫回来了。”
      苏麻喇姑笑笑:“那不过是因为太皇太后的口风松动了而已。”
      流素想到近四年的幽禁,原来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而自己懵然不知,不禁无语。
      总以为他当年如此狠心,将自己扔在南苑生死不理,原来他甘冒着违逆太皇太后懿旨,只不过是为保全自己。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2884169/175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评论按回复时间倒序
    作者加精评论



    本文相关话题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