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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46 章
跟着一路经兖州、汶上、东阿、高唐、德州、阜城、河间、雄县、永清等,二十八日抵京,先至南苑。
御驾直驱南苑,连魏珠也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了。看着一路悠闲,计划中该做的事样样都做得齐全了,总以为皇帝不那么上心,谁知竟如此心焦,连回宫都来不及就径往南苑来了。
曹寅正与众侍卫在院外值守,玄烨却只带了魏珠和梁九功,远远看见便朝他们摆摆手示意噤声,院外便无声无息跪了一地。
玄烨推开院门,见深秋时节院子里仍苍翠郁郁,竹篱上爬满不知名的藤萝,唯独静得不闻人声。
他站了片刻,深吸了口气,院中竟然有花香传来,踏入竹篱,便看见满眼如血的红色,四季秋海棠、竹节秋海棠、洒金秋海棠……屋前竟然栽了成片的秋海棠。
玄烨一怔之下,蓦然想起璃藻堂外的那一夜,如此艳绝怵目的断肠红,仿佛染尽了离人血泪,她那番断肠花的说辞犹在耳边,而佳人踪迹却是杳然。
他忽然便想到了陆游和唐琬摧心焚肝的离别相思。
后院里有个女子正蹲在一小片菜畦里忙碌什么,洗得微微发白的浅蓝色粗布衣裙,纤腰如素,乌发高挽,中间只横插了一枝乌檀如意木簪,这样寒冷的天气,她穿得仍是十分单薄,袖子捋到肘下,一截藕臂如冰雪般清寒,如此孤清纤弱,不免令人心生怜惜。
玄烨迟疑了片刻,却又只看见她的背影,一时无法肯定是不是冰鉴,便站在那里没有出声,只侧目看着。
流素突然停了手,虽然什么声息也没听到,她却本能地觉得背后有人在注视着自己,那种目光带着探询,无形无质,却仿佛带着利刃般的锋锐,令人极不自在。
她疑惑着慢慢回过头去,曹寅他们不会不敲门请命就进入院子,从她痊愈后岑苏海也不再过来了……
一时间四目交投,都凝滞在半空,两人都只无声对视,一语不发。
“皇上……怎么来了?”不知过了多久,流素才涩声开口,也不屈身行礼,离宫太久,她似乎忘记了这些宫规礼仪。
玄烨又是良久无语,她依然是铅华弗御,刘海尽梳上去,露出光洁的额头,看他的眼神淡漠得像陌路人一般——他原想的憔悴倒是不复存在,只是略显消瘦。
阔别三年有余,她应是年岁日长,但看着仍如绛雪轩外初遇时那样娇嫩欲滴,且更如开到酴釄的鲜花一般,骨子里那种无以言喻的风情悄然绽放开来,年少时那样纯净无邪的眼神早蒙上了水波一般柔软的雾霭,如烟如幻,美得令人颤栗。
“小素儿。”
流素道:“皇上,臣妾早就不是十二岁了,这个小字,也该去了。”
她的声音带着拒人千里的幽冷。
两人并坐在竹床上,玄烨游目四顾,屋里陈设简陋,飕飕冷风从门板缝中灌进来,四壁萧然。再看窗纸仿佛是新糊的,只是关不太紧,北风吹过时发出吱吱的呻吟之声,像久病卧床的人。
“冰鉴呢?”
“在外头井台上打水,这时节缸都要打满,不然冻冰时会封井。”
“怎么你这几年过的这样艰苦么?连屋子都无人修葺?”
“已经不错了,曹寅他们过来时曾修过,臣妾觉得这里还好,风景很是不错。”
玄烨听出她语气淡得像水,并没有刻意埋怨和讽刺的意味,只是对任何事都漠不关心的那种冷淡。
“小素儿,你能不用这种语气跟朕说话么?”他侧了身握住她的手,冰冷彻骨,仿佛寒玉握在手中。
流素牵出一抹清淡的微笑:“臣妾出言无状,请皇上恕罪。”
玄烨微微锁起了眉,若换了旁人,他的耐心早已告罄,但对她却怎样都无法发作,只微叹了句:“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流素看着他答了句:“一尺深红蒙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合欢桃核终堪恨,里许元来别有人。”
“在你眼里,朕竟然如此凉薄。”
流素居然微笑:“喜新厌旧是人之本性,身入花丛,有谁能片叶不沾?皇上应该早忘了臣妾这个弃妃。”
“你要是怨恨,就该说出来,这样清冷的语气,让人无所适从。”
“臣妾不敢。”她作势就要下跪。
玄烨握住她手臂带入怀中,她有些踉跄,便跌坐在他膝上,被他环住了身子。
无端地,一股酸热之气直冲胸臆,流素眼圈微湿,鼻尖发红,不由扭过脸去。却又被他的手强行扭转过来,直视着她:“你就只会回避了么?”
“不然……要怎样?”摇尾乞怜这种事她不会,何况她并没有想过再回那繁华富丽的牢笼。
只是她一度以为自己早已心如古井,波澜不兴,却在听到他说“人不如故”时,有隐隐窒息的感觉。
到现在才发现,他终究是皇帝,哪怕表面上再温柔多情,骨子里永远透着专横,从来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他忽然嗤一声笑:“原以为这几年幽禁生活能将你的锋芒磨砺得钝化了,谁知这张小嘴却比从前更犀利刻薄了,张口便是斥朕喜新厌旧。”
“皇上既喜欢柔顺的,宫里多着呢,何苦要来这南苑。”
“宫里有再多,那也不是你。”见她仍然不作声,他忽然想起一事,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递给她笑,“给你的。”
“什么好东西?”流素接过了打开,却是一包桂花糖炒栗子,还是热的,不由得怔住。
“经过京城最出名那家炒货店,听见叫卖,便给你捎了来,你不是最喜欢么?”
“皇上居然还知道京城哪家炒货店出名。”
“朕不知道,是魏珠他们说的。”
流素道:“还当什么好东西,值得这样贴身藏着。”语气仿佛不屑一顾,但声音已微带哽咽。
“冷了不好吃,才贴身放着。你尝尝看,不知道是不是比宫里炒得好。”
“栗子哪有炒得好不好,只要选料好,都一定好吃。”
“是么?你怎么不吃?”
“我……手脏。”流素才想起先前是从田里回来的,压根儿没洗手,微窘地将栗子往他手里一放,就想将手缩起来,却被他握住了。
“别走。”他拿起颗栗子剥着,动作很不利索,好容易才剥干净一粒放进她嘴里。
流素咬着栗子含糊道:“皇上的手也是脏的,才握过我的手……”
玄烨就忍不住笑起来。
流素也笑了几下,眼泪就掉下来。
“别哭,别哭……”他的声音像醇柔的酒,听得人恍惚欲醉。
流素扑进他怀里,抱着他呜咽出声。
“别哭,朕带你回宫,不会再让你受委屈了……”
流素好容易去洗净脸和手,眼圈鼻尖仍是红红的,玄烨边取笑她边刮她鼻子。
“抒宁她……”
本来言笑晏晏,听到这个名字,玄烨的脸色立即沉下来:“一别经年,你才见了朕的面就只提这个人!”
“皇上,臣妾只想知道她如今是生是死……”
“她参与谋逆,罪当伏诛!”
流素垂下头去,这几年内时常想起此事,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依然难免心痛。
“你到底是觉得当年你没有错!朕问你,当年曾告诉你,她与魏锦伦刺杀一案有关,你心里想的是什么?你压根儿就没想过,她参与的那是个反清复明的帮派,那种帮派要做的是什么?你以为只是颠覆满清朝廷,夺取政权而已?大清若灭亡,他们还能容朕苟活于世?夫妻一体,有人要取你夫君的性命,而你心里却只想着帮那个外人,为了她连搭上自己一命都不惜!”
流素一时怔忡无语。
“朕知道抒宁从小伺候你,你们情感深厚,可再深厚,比你枕边的人都重要吗?你是不是为了救谁都可以不顾惜自己的命?那你当年替朕挡上一枪也不过是因为你心地仁慈而已?换了别人,你也会扑上去的,是不是?”
“……不是,当然不是!”
“那是什么?你甘冒大不韪以免死金牌来让朕赦她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她也是刺杀朕的元凶之一?你到底当朕是你什么人?”
“对不起皇上,臣妾……知罪。”流素跪下去,语带哽咽,“请皇上赐罪。”
“你要朕赐你什么罪?三尺白绫?鹤顶红?还是要继续在南苑幽禁到死?”
“只要皇上息怒,什么都可以。”
“章佳流素,你是不是打量朕不会赐你死罪?”
流素伏身不语,身躯微微颤抖,心中转了无数念头。
“说话!”
流素忽然缓缓抬起脸,轻握住他的手,低唤道:“玄烨。”
他的脸色仍因愤怒而微红,阴郁的眼神却开始慢慢隐没,取而代之的是种既恼怒又无可奈何的目光。
“我当你是天底下最爱惜我的人,才会斗胆向你请求,如果是我自视过高,冒犯天颜,那皇上就下旨赐死我。如果你是我的夫君,那你再怎么生气,都会纵容我的无礼和懵懂,因为你一定舍不得……”
“你……”
流素看他一脸又想生气又想笑的神色,语调便更娇软柔腻:“那你到底当我是什么?是嫔妃,是臣民,还是你的妻子?”
“你这刁钻的小东西!”他扶起她,看着她眼波横流,有醉人的光芒流转,不由得又恨又怜,重重哼了一声:“你自己说呢?”
“我要听你亲口说。”
“朕忽然忘了。”
流素嗔道:“你又耍赖!”
“那你还觉得你一点错也没有么?”他话锋一转,绕过了这个话题。
流素将脸埋在他怀里,娇哝软语:“人家早就知错了,你还非揪着这事不放么?”
“那抒宁和朕到底谁重要?”
“你要吃醋也不能拿抒宁和你比,她再好也只是个奴才,可你是……”
“是什么?”
“是皇上。”
“还有呢?”
“臣妾突然跟皇上一样失忆了。”
“叫你失忆……”
“不不……不敢了,饶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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