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

作者:JT虞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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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六


      四、
      “颜姑娘,明天我们就要进城了,你想过以后去哪吗?”傅涯归任劳任怨地当着生火的苦力。

      颜辞没说话,只是抱着膝盖看着自己的手掌发呆。

      “颜姑娘?颜姑娘?”

      “啊?进城?你呢?你进城以后有什么打算?”颜辞像是还没回过神,仍旧抱着她的膝盖看着她的手。

      “我自然是找到赵兵总管,归复原位。”

      “你竟然还要去参军?”颜辞一惊,猛地站起来,揪住傅涯归的衣领,“不许去!我费了半天劲把你刨出来不是为了让你再去送死!不许去!”

      “国难当头,保家卫国乃男儿本责。”傅涯归淡淡地拿开颜辞的爪子,撇过头继续拨弄火堆。

      颜辞上前死死地拽住傅涯归的衣摆:“我不管,是我把你刨出来的,你就得听我的!不然……不然我把你塞回去!”

      “你不会懂,四十万的尸体,而你只顺手救出了我一个人而已。”

      “你在……怨我?怨我没救其他的人?”颜辞满脸的不可置信,“可其他人都死了!”

      “对,他们都死了。所以,颜姑娘,”傅涯归敛了表情,冷静地开口,道,“在下十分感佩姑娘的救命之恩,若有需要在下定当从命,但唯独这件不能随姑娘的意。”

      “你知不知道在乱世中一条人命多不值钱?你可知道死里逃生是上天多大的恩赐?你就不能消停点吗?你想让多少人为你担心?”

      “这就不劳姑娘费心了,所有会为我担心的人都死了。”似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太过尖刻,傅涯归顿了顿,开口,道,“家中老母与妻子都在长平城中,恐已凶多吉少。然逝者已逝,生者却不能遗忘。”

      颜辞低着头,右手一直抓着傅涯归的衣摆,四周只听到火堆噼啪轻响,半晌,轻轻地开口:“你……是不是很爱你的妻子。”

      “……我没有见过她。”火光忽亮忽暗地映照着傅涯归的面颊,让他的脸显出几分恍惚,“她嫁过来的当晚,刚刚拜完天地,我就出征了。”

      “那你成亲之前说媒的时候,没看过她的画像吗?”

      “婚姻之事,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跟着掺和什么?”傅涯归笑着转过头,“看你那么小,估计不知道成亲是什么过程吧?”

      “嗯。”颜辞难得没有反驳,低头盯着自己抓着衣摆的手看,像是恨不得从上面盯出两块肉来,“那……你记不记得妻子的名字?”

      “大约是知道的,只是我忘了。”傅涯归瞥了一眼自己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衣摆,笑,“很不称职吧,无论作为一名参军还是儿子,或是丈夫。”

      “嗯,你不称职……真的……很不称职……”

      “你对我妻子的事情很感兴趣?”

      “只是想听睡前故事罢了,睡吧。”颜辞终于松开了他的衣摆,背对着他躺下。

      莫名地,傅涯归觉得有些烦躁,他不习惯这么安静的颜辞。尽管这两天,沉着如他,有时也恨不得在给她的兔子肉上下药,让她消停几个时辰,无论是老鼠药还是安眠药。哪怕她不吃,给自己吃也可以。

      可现在这么安静地颜辞,让他除了烦躁以外,还有种……不祥的预感……

      五、
      果然不久之后,这种预感成为了现实:

      子时入睡,无事。

      丑时一刻,颜辞欲盗傅涯归怀中丹书身凭,恐其察,遂罢。

      寅时三刻,颜辞窃之,被察,未遂。

      卯时二刻,再窃之,得手,喜不自禁,猝然未觉裙裾被燃。归惊醒,二人仓惶灭火,火竟灭。归收缴身凭。

      辰时方过,颜辞起身。

      “你还想做什么?”傅涯归一把拽住颜辞的手臂,“不想我把你敲昏,就给我老实呆着。”即使脾气再好的人,被这么折腾了一晚上没睡好,火气都是喷溅式的……

      “……我就是……起来活动活动腿脚……”

      “你别乱动,好好在我旁边呆着。”傅涯归捏捏眉头,“我们等会,不,我们马上、立刻、即刻进城。”

      傅涯归把颜辞打发进客栈里,反复嘱咐她好好呆着别乱动才出门。出门前他曾犹豫要不要在房门上落把锁,然而考虑到这个蠢货万一不小心又烧到什么东西,还是给她留条逃命的路。

      重新入军十分顺利,他虽曾为败将赵括幕下参军,然而本身谈吐身手皆不凡,同时又有与秦将白起交手经验,因长平一战,赵军本就大伤元气,正是急需兵卒之时,自然不会太过为难傅涯归,主将恩威并施,叮嘱了几句勿忘本职、勿忘亡亲之痛的话,又赐了他些银两,再次招他做手下参军。

      傅涯归揣着银两,突然想起来被颜辞自己烧了个洞的裙裾,在他没反应过来之前,已经站在了一家店铺内。

      “公子是来给自己挑衣服的还是?”

      “不是……我……”傅涯归看着自己站的地方,突然很想骂人。

      “是给心仪的姑娘挑吧?姑娘身形怎样?想挑件什么颜色的?”

      “那件红的就很好。”傅涯归突然很想抽自己一巴掌。

      “那我给公子包起来?”

      “好。”

      傅涯归看着自己的手不受控制地付了钱,不受控制地接过衣服,腿不受控制地走出店铺径直向客栈走去。他只觉得无奈到连扇自己一巴掌的力气都没了。

      他看着自己手上的衣服,扔也不是拿也不是。他觉得自己自从遇到颜辞以后就越来越不淡定,而且还培养了根深蒂固的奴性。

      比如他前一刻觉得颜辞应该自己干活,下一刻看到蜷在旁边的颜辞他就认命地生火。

      比如前一刻他认为颜辞半夜烦得人睡不了觉活该得点教训,下一刻看到她身上的火苗,他不受控制地弹起来帮忙。

      比如……他现在手上的衣服。

      他觉得颜辞像是扒在他连着情绪的那根筋上,她随意哪个举动都会搅得他不得安宁。

      他只能将这一切归结于,她是救命恩人。尽管他从没见过那么不靠谱的救命恩人。

      回到客栈,已是傍晚时分。傅涯归拿着衣服在房门口纠结半晌,突然觉得房间里的安静地不对劲。只听“咣当”一声响。

      “颜辞!”

      “上酒!我要喝穷那只死海龟!”颜辞豪气地挥手,“咣当”一声,又砸了一个酒壶。傅涯归只觉得她那点酒量大约喝不穷他,倒是能砸穷他。他叹了口气,把手里的衣服放在床头。

      “颜辞你又发什么疯?”尽管嘴里数落着颜辞,傅涯归觉得自己的奴性又开始泛滥,不受控制地把地上的瓷片清理干净,再打了一盆水,几度犹豫,到底要不要把颜辞按进水盆里。犹豫间,他已不受控制地帮颜辞擦了脸,“女孩子家怎么这么喝酒?”

      “海龟……你别去参军好不好……”很明显,跟喝醉了的女酒鬼是没法正常沟通的,傅涯归只能被她拽着袖子左摇右晃。

      “不好。”然而嘴笨的他即使在这种情况下,连骗人都不会。

      “你说,就你那个从土坑里爬出来,走两步都能掉一地土渣的样子,还整天想着报仇?”

      “你那么蠢……蠢到被埋了都不知道怎么爬出来,万一又被埋了怎么办?”

      “还有啊,”颜辞手脚并用地扒在傅涯归身上,“你嘴那么笨,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傅涯归完全没听到颜辞在瞎嘀咕些什么,扒在他身上的颜辞完全占据了他的视线,他只看到颜辞两片嘴唇不停地一开一合,满屋的酒香熏得他有些头晕。他腾出两只手抱着颜辞,防止她摔下去。颜辞闹腾了一会就趴在他肩上渐渐安静下来了。

      他觉得自己大约被熏醉了,才会抱着这个麻烦的救命恩人抱了那么久。傅涯归别过脸,吸口气让自己清醒一下,然后把颜辞放到床上盖好被子,转身就走。

      “你真的那么恨秦国人?”身后突然传来颜辞清晰的声音。

      “嗯。”

      “那你报完仇以后呢?何以为继?”

      “……睡吧。”

      傅涯归出来后,却并未回到自己的房间,而是拎了壶酒翻到了客栈的屋顶上。多日来,尽管有颜辞不停地折腾,那些如烈焰一般的情绪却从未停止过撕扯他的心脏。若说恨,或许相比秦兵,他更恨自己的无能,无能到拼尽所有能力甚至自己的性命,都无法守护想护的人。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他珍视的东西碎在他面前,却无能为力的绝望。而最讽刺的,莫过于他誓死守护的人都已经死光了,他却活着。颜辞说的没错,他只是要找个活下去的理由,如果仇怨都报完了,那他,根本无以为继。可在这之前,他还是只有报仇这一条路而已。

      但是今晚,月色正好,繁星满天,借着酒液,他想暂时将胸中的浓烈的情绪放下。皮牢、武安战事吃紧,再过不了两天,大军将要向北回撤,他必然是随军的。只是颜辞……他仰头又猛灌了一大口酒,好像为了咽下那些暗暗翻涌的情愫,再过两天就是他们的别期了。经此一别,不知此生可否再见。大概是夜色太美,气氛太好,也可能只是因为他已经喝醉了,他现在满脑子塞的都是颜辞活蹦乱跳的身影,还有刚才停留在手臂上的温软触感。傅涯归支着下巴看着已经空了的酒壶苦笑,真是喝得越多想得越多。

      今晚夜色真的太好,可能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夜空。

      然而,往后若要追忆,只不过“似此星辰非昨夜”罢了。

      六、
      “傅涯归!”一声暴喝吓得傅涯归差点从屋顶上滚下去,“你有毛病吗?付了房钱不睡房间,非要像个飞贼一样扒人家屋顶上。”

      宿醉的头疼还未散去,不用睁眼傅涯归都知道只有颜辞才那么多事。他揉了揉额角,向下瞥了一眼,却有些发愣。颜辞身上不再是那件脏的要命的衣服,而是他“不受控制时”买下的红衣,这种明艳又活泼的颜色果然,最配她。

      傅涯归从屋顶上翻下来,盯着颜辞憋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憋出一句:“那个……你……你挺好看的……”

      “嘿嘿嘿嘿嘿,我也觉得。”颜辞又开始傻笑,“傅涯归,你今天一定要回军中吗?”

      “应该……”傅涯归看着颜辞的妆扮,还有一眨不眨盯着他的眼睛,硬生生地把“要”咽了下去,换成了,“出来一天没事的……”吧。

      “那太好了,你陪我在镇子里转转吧,就今天一天,就一天。”颜辞举着一根手指在他眼睛前面可怜兮兮地比划。

      “好……”左右他只能再陪她一天了。

      那些街上的小玩意,也就女孩子喜欢,傅涯归大部分时间只是跟在后面,看着颜辞上蹿下跳。颜辞虽然窜得勤快,到处乱摸,却不买只看,搞得几家小贩非常不齿。

      傅涯归实在看不下去,默默地替颜辞买了几件。

      “公子真是疼爱你家娘子。”接了钱的小贩总要补一句好听话,虽然这好听话听在二人耳朵里非常诡异。

      于是情形就变成了,颜辞在前面调戏各家商贩的商品,傅涯归在后面自愿当冤大头。

      颜辞又在一家首饰铺前停下,拿着一支簪子反复看了很久,久到傅涯归以为她终于舍得花钱了,却没想到她还是把簪子放回了原处。

      “这簪子多少钱?”傅涯归认命地掏腰包。

      “别买!”走前面的颜辞突然转头喊了一声,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急忙解释,“这簪子我不怎么喜欢,你放着别买了。”说完又把头一甩匆忙地往前走。

      “小两口这是吵架了吧,这个女人啊,越说不喜欢什么,其实就越想要什么,公子你买个簪子送她,哄哄就好了。”小贩发挥自己本职工作,一副你不买我就继续说到你买的架势。

      傅涯归拿着簪子反复没看出什么端倪,再看小贩的架势,还是把簪子揣着,掏了银子,抬步追上颜辞。

      “快点走,我要吃这里的小吃,还有听说那里有个戏班子昨天刚到这里的,我都打听过了,晚上我们再去游湖……”颜辞不由分说地拖着傅涯归就走。

      傅涯归看着颜辞比打了几罐鸡血还精神,也就当她先前的反常是跟自己执意从军赌气罢了。

      没走几步却听到街边一阵嘈杂,“大师,大师求您给我看看命相,看我什么时候能发财?”

      “大师您帮我看看,我的儿子在前线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大师,我女儿到现在尚未许配人家,您看看哪家适合?”

      “大师,大师……”

      被众人围着的,是一个容貌普通的僧人。颜辞看到,却不自觉地向后一缩。

      “他就是原来长平城内的华严寺主持,长平城破,他就往我们这来了。”

      “你这消息准不准啊,别是端着别人名号骗钱的。”

      “哪能不准啊,前些日子那个病得大夫都说没救了的张家小幺,就请大师去看了一次,第二天就活蹦乱跳的……”

      “是啊 ,我还听说啊……”

      颜辞本想带着傅涯归朝反方向溜走。

      “施主,又见面了。”温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切勿贪恋红尘。”

      “人生于世,如行泽皋。妄动则身陷,不动不苦。”

      “阿弥陀佛,望施主谨记。”说罢,僧人转身离去。

      “颜辞?颜辞,你认识他?”傅涯归有点疑惑地看着颜辞一脸复杂的表情。

      “不,不认识。”颜辞回过神,拖着傅涯归继续走,“估计是认错人了。”

      夜晚,画舫,美酒,琉璃灯盏,当然这四样东西除了第一个,后面三个都是别人的。颜辞和傅涯归两个穷鬼游湖,顶多就是租个乌篷船在河道里漂一漂,欣赏欣赏别人家的画舫,借着月光就着蜡烛抱着酒坛子喝几口。

      “颜辞,”傅涯归觉得现在气氛正好,可以让颜辞不再气他参军,“你把头转过去。”

      他从怀里掏出白天买的簪子,轻轻地插进颜辞的鬓发中:“好了。”

      颜辞摸到鬓发上的簪子,浑身僵了一下,很久都没有转过头,开口的嗓音有些抖:“不是叫你别买了吗……”

      “我觉得,你大概很喜欢,就买了。”他现在对小贩说的话深以为然,“还有,你说你经不起晒,我记着,就给你又买了把伞,你以后用这把。”

      颜辞未出声,两人沉默很久,突然同时开口:

      “颜辞。”

      “傅涯归。”颜辞笑了一声,“算了你先说吧。”

      “颜辞,我……明天就要走了。”傅涯归犹豫着开口,“但你放心,我已经帮你找好了住处,也算我我对你救命之恩的报答,你就往东再走个五、六十里,就有个村庄,不算多富有的地方,但估计能躲避战火……”

      “傅涯归,”颜辞打断他,目光灼灼地盯住傅涯归的眼睛,“我不会去,因为我喜欢你,我想嫁给你。”

      “你……说什么?”

      烛火毫无预兆地“毕啵”爆了一下,船中的亮光随之一跳。两人就这么对视着,空气的流动都仿佛有些凝滞。

      “啊……哈哈你别这么盯着我看,”颜辞终究是受不了这沉默开口圆场,“那什么龟,我其实是想告诉你,国没有你还有别的士兵去打仗,不缺你一个木楞子,可我,缺一个丈夫,就缺你一个。”

      “你说这些,只是为了阻止我从军?”半晌,未见颜辞开口辩解,傅涯归不知道心里噌噌地在冒什么邪火,冷笑,道,“你是着急把自己许配出去吧?我们才认识了几天?你就想嫁给我?还是不管当初挖到谁,你都会这么说?呵,可惜我一介鳏夫,自觉配不起你。”

      傅涯归深呼吸,试图平缓情绪:“你太小了,根本不懂什么是喜欢,什么是婚姻。”

      那时的傅涯归根本没有意识到,这可能是二人此生最后一次见面,就这么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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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尽火
    千烬落兮空余殇



    纷纭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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