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眼画师

　　小画师卖完画，在逛市集。
　　他怀揣着两根红烛，傻乎乎地笑了。
　　家中即将成婚的小妻子还在等着他。
　　这个孤儿终于要有个家了。
　　家啊，有妻子忙碌的身影和温暖灯光的地方。
　　小画师红了眼眶，又开心地笑了。
　　可是，在路上，一群军爷蛮不讲理地抓了他，推推搡搡，和一群和他一样无辜的人一起，被押送到一艘船上。
　　天暗了又亮，渡口上黑压压的闻讯而来的老弱妇孺，哭喊着她们被抓的儿子丈夫父亲。
　　船上的人急了，纷纷往水里跳，小画师看到了自己的小妻子，也急红了眼。
　　“砰砰砰——”枪声染红了江水，谁的身躯冰冷，谁的心燃成灰烬？
　　“不！阿生，我的儿！”……
　　岸上哭骂的人声嘶力歇。
　　船上的人不敢再动。
　　小画师看着开动的船，望着远去的小妻子，心痛成碎片。
　　泪眼朦胧中，他看到小妻子拼命招手；擦干眼睛望去，她手里挥着他为她画的画像，嘴唇无声地吐出：“我等你。”
　　小画师按按胸口揣着的红烛，心定了。

　　船带着他们来到一座岛屿，穿军装的凶神把他们扔进军营。
　　军中生活很苦，早起晚睡，被军官辱骂，迷茫地喊着“收复大陆”的口号。
　　小画师一一忍了下来。
　　唯一一次发怒，是被同住的人翻出他精心包好的红烛抛玩。
　　他赤了眼，发疯地揍那人，事后被罚烈日下曝晒三天。
　　红烛却被那人小心藏好，没被教官发现。
　　因了他嘶吼的那句“这是我给我媳妇的！”。
　　这里的人，谁不是被迫背井离乡，妻离子散？
　　小画师怕忘记小妻子的样子，每每找到纸笔，就从记忆中临摹下来。纸上，小妻子眉目如画，笑靥如花。
　　四十岁退伍的时候，小画师已经攒了满屋子的画像，一笔一画，满是爱意。
　　也有过机会娶妻。在发觉回乡无望的时候，许多人最终选择在此安家。
　　小画师因为被上级赏识画艺，许多姑娘仰慕而来。但眼前一颦一笑充满青春的姑娘，都不如初见小妻子时的心动。
　　“不，我有妻子了，她在等我。”小画师总是如此拒绝。
　　他的痴心，引来更多美好女子，但终究，这份痴心，只给得了一人。
　　小画师慢慢变成了老画师。他一生画尽绿瓦高房，唯独不画人像。
　　他的小妻子，是此生唯一值得他画的人。
　　多少回站在高山上，他望着看不见的大陆，挂念着那边他的小妻子。
　　同来台湾的同乡一一去世，曾经被他揍的那人临终前嘱咐他把自己的骨灰撒入大海，他被禁锢半生，死后的魂魄一定要回大陆。
　　老画师老泪纵横，哽咽地答应了。
　　撒完骨灰回来，他翻出那两根红烛，曾经如血鲜红的颜色，如今也黯淡无光了。他等不到红烛如火，照亮他的小妻子了。
　　又是几载恍然而过，有移民的故人自大陆来，带来了她的照片和一缕头发。
　　老画师攥紧发丝，捂在胸口。
　　相片上，她眼底星芒闪烁，已是两鬓苍苍的老人了。
　　故人道，她一生在渡口等待，无论风霜雨雪，总是会在夜里到江边点一盏灯，怕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已逝世十年了。
　　送走故人，老画师老怀悲恸。
　　取出画纸，熟练下笔，寥寥几笔，依然是那巧笑嫣然的少女。
　　其实，无论是红颜还是白发，他都爱她。
　　奈何他已是耳聋眼盲了。
　　他再也看不见她眼底星芒，她嘴角上扬，她眉间哀伤。
　　十载忘川河边，我的小妻子，你可还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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