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喜

　　一
　　放课后。
　　霍梓是在日落之后才回家的。
　　她一路跑，却还是超出了预期的到家时间。
　　霍梓喘着气站在家门口，轻扯住挂在脖子上的绳子露出来的那部分，绕过头取下绳子，三把金黄的钥匙，不大不小的和小的，都随着她的动作在互相碰撞，发出些声响。
　　霍梓听见了，睫毛微微一颤，似乎想要掩饰或者逃避什么，但这个细微的动作好像也只是为她下一秒眨眼在做准备。
　　进了门后，她如往日一般，放好书包，去自己房间，再回到客厅，这一天发生过的事都被藏在自己的房间里。
　　她是从不跟人吐露心声的。
　　霍梓走到离厨房不远的水池边，正在炒菜的霍妈才稍有察觉，从油烟里转过头，看起来挺高兴：“回来了啊。”
　　就在刚才，被扑面而来的油烟所烦扰的霍妈还是一副满腔怨念的样子，现在这么一下，有点突然了。这种问候她不陌生，只是她越发觉得有些嘘寒问暖的意味。
　　霍梓点点头，淡淡地回答：“回来了。”眼底漫上淡漠。
　　霍梓弯腰，低头，打开水龙头，不缓不急的水流落在并拢的双手里，发出咕咕咕的声音。
　　她狠狠地泼在脸上，净水和汗水混合在一起，顺着脸颊滑落。
　　这不是她的目的，她没将水池堵住，还把水给开大了，她用力地搓着双手，指甲盖，手指缝，手掌，手背，无一不被她认真清洗。
　　与其说是认真，她更有些疯狂。
　　或许霍梓的表情看上去比较狰狞，霍妈炒完最后一盘菜时注意到了，走近了看，没明白自家女儿这么做是为何。
　　霍梓用余光瞥见疑惑的霍妈，刚要抬头说话，头顶上方就传来霍妈的声音：“用水不知道节约？你站这多久了啊？一个初中生还不知道这一点？”
　　霍梓的动作被打断，手僵在半空一会。
　　她没想辩驳，也不想说实话，快速关好水龙头后又只是点头。
　　头埋得很低，让霍妈看不到她的眼睛。
　　霍妈吐出一口气，觉得这样的话并不是可以真正地教育到她，见她的反应，脑中一时没有想好接下来该做的该说的，就催促道：“快去吃饭吧。”
　　霍梓走到厨房，取碗和筷子，盛好饭。饭量不多不少。
　　饭后，霍梓回房，坐在窄窄的小床上。橘色的光在小小的房间里活得自由散漫。
　　她盯着自己的手掌，仿佛它们已经脱离了她成为了独立的生命体，无时无刻地扇着她的脸。
　　她自然是感觉不到痛，懊悔，难受，不敢相信，自我怀疑这些情绪或想法涌上心头后便如狂风一般，卷走自我在内心里的零零碎碎的安慰，这些东西轮番上场，快得没给她冷静下来仔细思考的时间。
　　挣扎与自我斗争了一阵，最后化成她缓缓呼出的气体，吹得手凉。
　　怎么会做那样的事……
　　霍梓手掌抚上额头，眼珠子在眼眶里惶恐不安地转，她失望又不可置信地想着。
　　她闭上眼，深呼吸，去了浴室。
　　她很想洗澡。
　　……
　　半夜，霍梓躺在床上，睁着眼没有入睡。
　　她习惯晚睡。这些宝贵的睡眠时间都被用来思考一些没有正解的问题。
　　霍梓不敢承认，也不敢想那在她慌乱又害怕时丢掉的东西。
　　尽管是在这样黑的空间里，她仍是觉得自己会被随时喊出去问话——她清楚黑暗并不是最好的藏身之处。
　　于是她的手攥紧了被子，盖过了头，蒙住了眼。
　　在她昏昏欲睡的时候，新城迎来了一场雨。
　　雨水打在房檐上，地面上，渴望雨露的枝叶上，沙沙作响。竟有些好听。
　　她渐渐睡去，并做了一个梦。
　　霍梓梦见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教室，不同于现实的是，只有她一个人待在那里，黑板上的内容，作为值日生的她只擦了一半。
　　她正奇怪为什么她不全擦完，准备起身，然而手腕处被重物紧紧拖住，手指却能轻轻松松地活动，准确来说，是不受控制地在动。
　　霍梓低头看，手腕那里什么都没有，手背不可思议地贴在手臂上，两双手的以一个较诡异的姿势被迫固定在桌面上，她惊恐地想要挣脱开。
　　不知过了多久，手上终于轻松许多，她想离开座位，但是视线内的所有桌箱都被塞得满满的，被施上了药水，她没法不直勾勾地盯着那些她都有的东西。
　　然后双手蠢蠢欲动……
　　一声声敲门声有节奏地响起。接着是脚步声。
　　霍梓半睁开眼，虽然很疲倦，但她还在回想梦里的场景。
　　好真实啊……
　　客厅传来父母和一个男子的声音。
　　霍梓的眼皮垂得低了，身子也往被窝里缩了缩。
　　霍家亲戚不少，朋友也不多，父母都不是交际高手，也认为朋友不需要几个，有一两个真心的就好了。
　　霍梓有时会想，不善言辞和交际可能是遗传的。
　　为了不让自己去想白天发生的事和晚上做的梦，她选择去听屋外人分谈话，以转移注意力。
　　“……快进来吧，外面雨这么大。来，东西给我。”
　　“谢谢。”那人生疏地回答着，“这么晚了，真是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都希望你常来呢。”
　　他并没有接话，顿了一下，还是说：“……我…侄女呢？”
　　父母没有迟疑，更没有想象中的眼神交流，答道：“她在睡觉呢。”
　　他漫不经心地：“嗯。”
　　霍梓觉得他的声音有些熟悉，想了想就下了床，开了个门缝，往外窥。
　　那人高高瘦瘦的，皮肤白皙，脖子那好大一块。
　　不止是声音……身形也很熟悉。
　　因为他是突然赶来，所以之前没有给他收拾好客房。霍梓看得出母亲有些慌了，没说几句话就去收拾了，父亲也没敢留在那多久，去了厨房准备点吃食。
　　她暗想，短短的时间内就能平复掉那种紧张、怕被发现被控诉的心情吗。
　　客厅里的灯明晃晃的，也把那人照得孤寂了几分。她得把门开得大些才能看清他长什么样。
　　霍梓握着门把手，小心翼翼地拉开门，更多的光从缝隙中泄出去。
　　他蹲下，在那大包里摸索着，稍长的头发遮住眉眼，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也不显得多焦急，手伸到包的底部，在那发现了一道小口。
　　他依然保持着那个姿势，不慌不忙的。
　　霍梓睁大眼睛，明白了什么。她在心里叹了叹气。
　　大概是坏事做多了，才容易紧张；而又因为自己不是无恶不作，所以总有犯了丁点错误都有种在劫难逃的慌乱。
　　叹气的原因，更多是因为自己的种种不堪的过去。
　　也许是不愿面对，她把门关上了。
　　他却在她关门时恰好转过头来，一双清澈的眼淡淡地看向她的房间，停了一两秒，似乎意识到不该这么打量别人的房间，或者没有多大兴趣，于是又不再看了。
　　霍梓靠在门上，房间再度埋在黑暗中。
　　屋外还没有安静下来，她听见他们在讲话。
　　霍爸从厨房走来，看到霍于丞蹲着，低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说：“于丞累了吧？吃完去休息吧。”
　　霍于丞皱皱眉：“晚上我不吃东西的，”见霍爸愣了愣，揉揉肚子，接着说：“不过现在是真有些饿了。谢谢了。”
　　“谢啥呀，有需求就说啊。别这么客气，都是一家人。”
　　霍于丞不着痕迹地笑笑：“我现在想见我的侄女。”
　　霍爸背后冒了冷汗，笑得有点僵，但还是接话：“有一天啊，我问她，喜不喜欢你的叔叔，这小丫头立马就抬头说不喜欢；我又问她，要是他来看你，你愿不愿意呢……她又摇头。”
　　霍于丞眼眨也不眨，声音有些低沉：“是吗。”
　　“是的……”
　　霍于丞站起来：“没关系，明天看也一样的。早点去睡吧。今天真是不好意思了。”
　　“别总这么说嘛……呵呵……”
　　见他没有继续这么要求，霍爸也松了口气，赶紧就回了房间睡觉。
　　老房子的隔音效果不算好，霍爸躺在床上，霍妈一直没睡，听着外面的谈话，不太明白霍于丞现在的想法，于是小声问道：“他是什么意思啊？知道还不知道？”
　　霍爸在黑暗中瞥一眼她：“你刚不也听见了吗？不过他知不知道，事已成定局，没办法了，不如早点坦白……”
　　霍妈急了，声音大了些：“咱不是有梓梓吗……”
　　“小点声！我可不想……”

　　天亮得差不多的时候，霍梓就醒了，想到又要回到那间教室，心中就忍不住想各种对策去应付。
　　她不想年纪轻轻地就坏了名声，不想见了人就把自己衬得多么阴暗，不想以后上街遇到熟人就被指指点点……
　　可那些肮脏的事，她毕竟是做了。不过总是在精神上折腾自己也不是好事，事情过了就是新的开始了。
　　霍梓走进洗漱间，开始挤牙膏。
　　门没有关，霍于丞走进来时睡眼惺忪，还在打哈欠。
　　一看来人不是父母，霍梓愣了一下，随即想起昨天的来客。
　　她稍稍往后退一步。
　　霍于丞手上拿着新的漱口杯和牙刷，正欲挤牙膏，察觉到霍梓的动作，眼就看向她。
　　霍梓机械地转过头，希望不被认出。
　　霍于丞一时无言，不明白霍梓想做什么。
　　于是剩下两个人衣服上的卡通人物，干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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