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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来乍到
第一章：初来乍到
1994年8月1日，这是苏徽杭第一次离开父母远行，到一个陌生遥远的国度，美国。来机场送机的亲友热烈的与她拥抱，祝贺她一路顺风，能顺利拿到学位归国。她傻傻的接受，心里其实很清楚，自己对于未来是一片迷惘又困惑。当然，一个在外文系混了四年不是多么喜欢念书，勉强混着毕业的22岁女孩，对未来的梦想会有多大？
徽杭长相平庸，资质普普，剪了一头过耳微短的学生头，在人群中，完全不醒目，傻里傻气的面孔看似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一样，她喜欢瑟瑟缩缩的窝在角落里，像只怯生生的猫，圆亮的大眼，静静的观察周遭一切。她眼前即将要面临的，是一个茫然的未来，心里非常的不踏实。可是，在这个年纪，她手上没有比这份不踏实要再来的更踏实了！
1989年民营航空飞荣首度经营空中营运事业后，考上的学姐们大肆宣扬她们家的公司偏好应届毕业生去报考空中小姐的工作；新成立的航空公司，对于空服员的要求远比政府经营的台航航空低很多，不论是身高、视力、学历还是语文要求标准都只在中上的水平。徽杭1990年进入外文系就读，一直想当老师，但是，公立教职是由师大、师院系统分发包办，轮不到她们这种普通学校的毕业生。私立教职对于徽杭这种没关系的家世，是不可能靠关系去任教的。徽杭身边周遭的同学或者前面几届的学姐几乎都将空中小姐视为最热门的工作。尤其听到那些外文系的学姐，不论是否面容姣好，高矮胖瘦，大家都迫不即待的准备考取空姐考试。她自己却知道，如果去拿报名表，一窝疯的追随大家的步伐，只会笑掉人家大牙。所以，从一年前她就开始准备出国留学考试了。
其实，她对自己鲜少有远大的抱负与理想，外文系的学分，是勉强修满修好，恋爱学分呢？在大二时，谈了一场清纯美好却无疾而终的恋爱。她想，既然恋爱学分没有过关，干脆把自己抛到一个无知的国界。父亲从她16岁的时候，默默的开始为她存一笔钱当嫁妆，当预知恋情发展不顺利之后，她偷偷的开始在大二下准备留美考试，TOEFL、GRE，先是一头哭哭啼啼的跟她父亲说想把嫁妆拿来当成出国基金，等获得父亲首肯之后，她另一头却嬉皮赖脸的笑着开始编织她远离家园的梦想。终于，徽杭可以自由的去流浪了！
这次远行，是她生命中的第一次，从小就体弱多病，晕车是出游最大的难题，所以从小学到大学，一路上都是住在家里，任何学校旅行，她是很难参加的。如果参加，妈妈总是为她准备一堆塑料袋，只要车程稍有颠波，胃中食物上下摇摆，她马上就能制造好几袋汤汤水水的羹物！没有任何药物能够舒缓她呕吐的症状。但是，此次远行对她而言，有着说不出的意义；彷佛是畏惧与期待结合在一起的滋味。1994年4月，她最开心的生日礼物，是收到了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校区的录取通知，那天她接到通知时，准备回家大肆庆祝，同学在校园连忙奔走互相讨论是否还要去参加空姐面试，原来，台航航空发生了一件惨不忍睹的空难，电视屏幕不断的照着在日本名古屋空难断裂四身的飞机残骸，260几条宝贵的生命就此陨落，台航原本可以在暑假大赚一笔，由于空难，价钱硬比营运不久的飞荣航空便宜；徽杭想说出国一趟，已经要花父亲很多钱了，为了省钱，她订了台航！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她请旅行社给她订了一张没有回程的单程机票时，她内心其实还是有些忐忑不安，她担心的倒不是飞机的安全与否，而是那年的暑假台风似乎特别多，一个接着一个来，她很忧心一旦飞机停飞，会乱了她的行程，她脑海中开始产生许多梦魇，她担心现在，她担心未来，此行一别，未来不知会是如何？所有的低气压彷佛笼罩在她整个心里，一直到那天她接近了登机门，她才确信自己的远行，即将展开。她边走向登机门，边哭哭啼啼的，一直回头看着她的家人，旁边还有一个男生跟他家人告别，家人一直瞅着徽杭这里看，语带轻蔑的说，这个人你觉得要去美国干嘛？不要搞不好，也是要去美国读书的。
她回想起大二那年，她的启蒙老师上课时曾回忆过当年自己出国前的往事。年轻时的老师，他有多么意气风发，期待一心一意以拿到博士学位为远行的终极目标。然而在国外流浪多年，看尽人生百态风霜，最后不仅未能学成归国、荣耀乡里，反而连自己父亲过世前，都未能见上一面。离别、远行对于苏徽杭而言，实在太沉重。未来一切是那么遥远而陌生，谁又能预知未来呢？当飞机缓缓升空时，前座的菲律宾老太太突然头往后回转，看着她掩面大哭，老太太笑笑的说：「别担心，小妹妹，飞机会很安全的，我会为我们一起祈祷。」
徽杭这时才发现，在要烦恼未来一切的不确定时，必须要开始烦恼飞机可否把她安全的带到纽约JFK机场。过了许久，她沉沉进入梦乡。迷迷糊糊中，她似乎闻到了鸡丝炒面的香味，就在此时，突然警铃大作，惊惊作响，似乎是哪边失火的灾难铃声，完全不见有停止的可能，机上乘客开始一阵骚动，尖叫、哭声、怒吼，空中小姐个个神情紧张，急忙慌乱的到处找寻铃声的来源。徽杭仍旧迷迷糊糊，紧闭双眼：希望这是个梦，永远都不要醒来，飞机一定很快的会往前急速俯冲，可能撞山、可能落海，或许，在未碰到山头或未掉落海平面前，飞机在空中就会解体爆炸。偏偏这时，空姐狠心的在她这排大叫：「不好意思，小姐、小姐，不好意思，你们这排的旅客，声音是从你们的顶头上层的置物箱响起的。」徽杭不想醒来，不理会这群空姐：不要叫醒我，求求你们，飞机要坠落了，要落海了，不要救我，就让我一直沈睡，在睡梦中死亡，这是最美的死法，求求你们，拜托！尽管有千万个不愿意……几位空姐陆续紧急的集中在徽杭的这一走道处，打开她们头上的置物箱，此时警铃越响越大声，确定声音来自其中一个随身包包之后，空姐再度气急败坏的问：「这时谁的背包？这是谁的行李？是什么东西在里面？」
徽杭立刻惊醒，原本无意识的她，突然想起，在她随身带的旧书包内，放了一个巨响120分贝的闹钟。那个闹钟陪伴了她多年的岁月了，赖床是她的长项之一，如果没有那种巨响型的闹钟，她绝对无法准时起床的。那她干嘛要在飞行途中设定闹钟呢？她明明记得闹钟设定是按下去的。她揉揉惺忪的双眼，傻忽傻忽的站着跳起来一脸不耐烦，声音真的越来越大声，听来越来越像是她的闹钟铃声了。她淡定的跟空姊说：是我的书包啦！打开书包，可怕的巨响一泻千里，呜哇鬼叫的吼着彷佛有千万个不满，高分贝的抗议着。她面红耳赤的把闹钟电池卸下，众人接着以140分贝的高音量抗议着，少数人表情倒是松了一口气，多半的人是恶狠狠的对她带着巨响闹钟上机一副不解的模样：设什么闹钟？你人在飞机上，你还能干嘛？
从台湾飞往目的地美国布法罗(Buffalo)并没有直飞的路线。国内班机航空的路线已经是非常快速的了。它是下午6点多由中正国际机场起飞，飞行时间约莫13个钟头，待在阿拉斯加(Alaska)的安哥拉治(Anchorage)，休息约1个多钟头，再飞往纽约JFK机场，这样的飞行抵达时已经夜晚10：00了，当晚美国境内并没有班机可以转机到布法罗。要转机的旅客，航空公司会给予一晚免费的住宿招待。
就这样，台航的班机飞翔了漫长遥远的7000多英里后，到了纽约机场，整个将近16小时的旅程，听来疲累难以忍受，但是年轻的心，时间永远不是时间；等待永远不是等待；距离永远不是距离，当飞机缓缓在机场跑道降落滑行时，徽杭难掩内心激动，她，落泪了。夜晚的纽约，透过小小的机窗，显得缤纷夺目，而每个停机棚上的空桥都调皮淘气的画着I NY，俏皮的模样让人不爱纽约也难。在海关面前，排着各国各样的人种，另一边则是美国公民通关区。不知为何，徽杭很羡慕那些可以直接往左转通关的公民区，等了很久，徽杭把护照跟入学许可证明(I-20)拿给海关看，海关是个白人，坐在位置上，穿着制服，更显得高头大马，面无表情的问徽杭来美国的目的。徽杭也只能用一口很破的英文回答海关的问题。
「你来美国的目的？」
「来念书。我是外国学生。」
「我们已经不说『外国学生』(Foreign students)了。我们现在都称呼『国际学生』(International students.)」海关看看徽杭，继续问：「念哪所学校？」
「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校区。」
「我看一下你的文件。」徽杭立刻把准备好的I-20给移民官看。
「念什么？」
「语言学。」
「准备念多久？」
「五、六年。」徽杭心里想，怎么可能待到五、六年还自费？这是她大学美国籍的老师教她的，要根据入学许可证明上给她的年限来回答问题。
「念书的经费哪里来的？」
「父母。」
移民官在计算机上东敲西打的，看了徽杭一眼，接着说: 「SUNY，纽约州立大学，在全美是最大的大学系统，我个人认为是最好的。」
徽杭似懂非懂，移民官想要套话吗？在她眼里，纽约州立大学只是一个普通的学校，其实，她比较想去加州州立大学的分校，但是，那里的学费比这里高出太多，所以，她这是没选择的选择。不过，还是不要跟移民官乱讲，搞不好，移民官一火，就将她原机遣返了。
移民官看看徽杭稚嫩的脸庞，好像若有所思，移民官接着说：「我觉得纽约州立大学是最好的大学系统，因为我是宾汉顿(Binghamton)校区毕业的。」
喔，徽杭印象中SUNY系统中的确有这家学校，连忙附和的说：「当然，宾汉顿比布法罗好太多了。」
移民官笑笑的说: 「布法罗其实不差，就是，雪下太多了。」
徽杭立刻开心回说: 「喔，太好了，那我选对了。」
移民官听了疯狂大笑: 「是吗？好好的过冬。你这里可以了。」(Well…enjoy the winter. You are all set.)
徽杭不清楚为何移民官会笑成这样，还有，最后一句You are all set是什么意思，徽杭完全不懂，她木怔怔的瞅着海关，看海关比的手势也在护照上盖了章，应该是可以出关了。她拎着两袋又重又破的行李，开始找台航柜台，还好，夜晚11：00了，台航还没辙柜。听人说在美国，亚洲航空没有固定的专柜，只有飞机起飞、降落时，才有柜台人员。由于飞往布法罗的班机是明天早晨8：00，台航给了她一晚免费的过境旅馆。柜台小姐告诉她不用拎着两大笨重的行李去柜台，可以直接寄放在柜台，锁上之后，明天等她check-in（报到），行李就会自动跟机。由于从来没搭过飞机，徽杭突然想到晚上洗澡没盥洗的衣物，她开始急忙的用钥匙打开行李箱，很土的把晚上要盥洗换洗的内衣内裤拿出。她面红耳赤的想说，人家一看，一定就知道是乡下来的老土。
过境旅馆的车子终于来接了，徽杭本来想说干脆睡机场算了，这样折腾，都已经快要12：00了。车子开始在机场外围的旅馆绕啊绕的，半夜的纽约夜色竟然是如此普通。终于到了过境旅馆，徽杭连忙设定她的超级巨响闹钟。8：00布法罗的班机，大概要早上6：00就要到机场柜台了。由于肚子完全是呈现空空的状态，既然旅馆还附有免费早餐，不吃白不吃，还要更早起床。一看早餐供应时间是5：30，徽杭满足的笑了。
闹钟设定在5：00,可是凌晨不到3：00徽杭就醒来了。看着镜子的自己，满头乱发，周遭一片死寂，以前听过很多鬼故事，鬼魅出来活动的时间多半都是午夜一刻，凌晨3：00以前据说是他们活动最旺盛的时刻。徽杭突然想起在中学时，一群女孩有次在校外露营，聊到据说在凌晨听到教堂钟声一响，在镜子面前摆上两根蜡烛，就能看见未来丈夫的身影。徽杭陶气的对着镜子做了个鬼脸，四周仍是一片静寂，没有鬼魅、没有爱人，如果真的能看见未来，她倒想要知道，这趟留学之旅，能带给她什么样的未来？
透过窗外看着纽约，凌晨3：30大部分的窗户是熄灯的，但是，总有几扇窗，透着晕黄的灯光，可以看到屋子内部的摆设。徽杭只觉得美国人家里的摆设真是温馨，灯光倒影的墙壁上总有些雕刻或是图画，她不由而来的一阵温暖涌上心头，开始想家了！这时应该是台湾下午3：30了，不知妈妈在做什么，要准备晚餐了吗？今晚的晚餐，没有宝贝女儿，想到这里，她突然一阵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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