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书楼

　　院内绿意深重，看不出任何危险。苑诗仍谨慎的藏在灌木后观察好半天，才敢踩过脚下的杂草走上青石板路，小心翼翼朝着正房迈出两步，忽而疾风自背后扫来，一柄银枪从侧脸擦过，她赶紧跳开，后退几步，白衣白发男子站在院内，似笑非笑，狭长的眼睛直直盯着她看。
　　男子周身妖气浓郁，眉间藏有讽色：“胆子好大的妖精，竟敢闯到这里来。”
　　苑诗察觉到杀气，本能后退，应战从来非她擅长，下意识从背后晃出两条尾巴自卫。白衣白发男子冷笑一声：“九尾狐？”唇角笑容沿着双腮咧开成无不可思议的弧度，瞳孔扩张，矮身化成浑身雪白，威风凛凛的四脚动物，竟是远古兽族，白泽。
　　桌旁摇晃的青竹忽然死物般杵着，小院笼进一派昏色中。苑诗暗暗叫了一声，自认为不是他的对手，聪明的转身就要跳墙逃跑。白泽看出她的意图，张嘴扑咬过来，她用尾巴奋力反击，几番争斗下来，被白泽一爪子死死压住。
　　狐狸大口呼吸，淡蓝色双瞳紧闭，白泽爪下祈祷活命。
　　“住手。”冷清之音从侧方传来，似带着无法抵抗的魔力。
　　正门外不知何时多了一位长袍男子，墨发黑瞳，轮廓分明，一袭白袍款款而立，日光斜穿竹林，湖绿竹色落下大片光影，侵染门前赤金光芒，二月兰迎风盛开，男子独身倚风，尊贵的仿似是一副远古天人画卷。
　　竹院深静，雁惊重云。
　　白泽爪子松开，苑诗半晌回神，化形成人，赶紧起身来，随意拍了拍脏的不成样子的衣裙，好使自己衣履破烂的模样不至于那般狼狈。百年翻山越岭，蹉跎时光，浮生中千万张面孔淹没长河，却一眼惊心，眉眼淡漠，清净异常，英俊容颜，似有万千光芒拂照，万千清风绕身。她抬起头，对上一双无悲无喜的眼眸，深处黑色似压城阴云，汹涌前巍然不动。竹尖滴雪，凉意又添几分，齐肩似顶着万斤巨石，无端惊悸惶恐。
　　白泽化形，握住银枪，几步走到门前，弯腰行礼：“忱双大人。”
　　苑诗惊怵，对门口的人又恭敬了几分。妖族无人不知，白泽乃远古之兽，浑身雪白，通万物之情，隐于仙山，避人世，能让它俯首称臣的必是了不得的人物，在她眼前的诚然只是一位年纪轻轻的人，却有如此魄力。
　　私闯他人禁地，她自知在道理上吃了亏，旋即弯身跪下。
　　忱双淡淡应了白泽一声，目光始终看向院内，布衫女孩光脚站在冰冷的石板上，双脚通红，头才抬起，忽而又笔直跪下，膝头磕进刺骨的融雪内。他语气柔和了些，问：“你来此处有何目的？”
　　苑诗磕了一记响头：“我想查阅一些东西，书楼没有找到我要的答案，才会闯入这里来。”
　　男子目光从她身上离开，半晌：“进来吧。”清冷的音色辨不出感情起伏，从凉风中传来。他转身入屋内。
　　白泽候在门边，等她过来时一并入屋，冷笑一声道：“今天算你运气好。“
　　苑诗讪讪的跟进屋，窗门微启，透一丛斜阳，屋内温度舒适，笔墨暖香。靠墙摆好红木书架，竹简满放。里侧是一张红木矮桌，忱双席地安坐在矮桌后，桌上齐叠几张竹简，置一杯热茶。袖口处金丝绣边，密成简约滕纹，双手至白袖中伸出，一手闲搭桌角轻叩，一手捧起热茶，言语利落：“你想知道什么？”
　　面对此人，总似无端压迫，似将全部弱点暴露无遗，良久不安，双手大力的绞成青白，郑重不迫的问：“我想知道我是谁？”
　　竹间风动，片刻沉寂。她又将问题说了一遍。
　　桌旁安静的白泽闻言忍不住吭声，本以为她冒着生命危险前来，会问出什么惊世骇俗的问题来，对此颇为气恼：“你这狐妖真是好笑，想知道自己是谁，去问你爹娘便是，跑到这里来作甚，难不成这里还会有一部专门为你写的传记？”
　　苑诗被他说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白泽的抱怨不无道理，暗想着自己问问题的方式确实有些问题，她将脑袋垂低了些：“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情况有点特殊。”
　　白泽有些不耐烦，想闯入竹院寻到古籍修炼之术的妖族不再少数，无论什么样的理由都是冠冕堂皇，禁不起推敲，不悦道：“有什么特殊的，你不就是一条二尾狐狸吗，你自己不会对着镜子照照吗？”
　　苑诗面色尴尬的看了白泽一眼，解释道：“刚才我只用了两条尾巴，其实我可以变出三条尾巴。”
　　白泽愣了愣，被气乐了：“我是白泽，不是白痴。”
　　苑诗咽下一口口水，料到他不会信，学着凡人指天，信誓旦旦的对着白泽保证：“我没有骗你，我最多能变出三条尾巴，也许以后会更多，修为随着时间增长，尾巴数量自然也会变化。”
　　白泽一惊，脸色古怪。握枪的手不经意抖了几下。世间之上，还有撒谎如此理直气壮的人，着实不能理解。九尾白狐已是鲜有，每经一次雷劫，生出一条尾巴，尾巴的数目由修为决定，并不能随意的变化，而且她用的‘变’这个字，就像这尾巴并非由修为历劫而成，而是凭空多出来的。这种情况好比一个凡人忽然跑到大街上说自己是妖忽然拥有许多能力一样，断不能令人信服。这种谬论只是胡编乱造，哗众取宠的噱头罢了，于是厉色道：“想撒谎也先去书楼看看书，你来这里到底想干什么？”
　　苑诗颓然，抿嘴咬唇。远古之兽历百朝，闻万千奇事，所知甚多。约莫也不曾遇过自己这般模样的人。期望磨去大半，无言以对。
　　“没话说了？”白泽自认是个善良的妖，她既识趣沉默，也不再为难于她。但下一刻，眉头就深深拧住，她与他对战时，的确只用了两条尾巴，两尾代表两劫，而两劫的妖族是不能够化成人形，目光恭敬移向无动于衷的忱双，却听那人口中说出更为之惊愕的话语：“你的魂魄有人形。”
　　白泽双目圆睁，口中能塞进两个鸭蛋有余，气氛诡异不堪，喜怒不形于色的大人忽然抛出这样一句话，他机械转头，再度将女子上下打量几番。
　　苑诗试探性的直面忱双，才对视一眼，又将脑袋低下去：“大人可是看出什么端倪了吗？”
　　忱双眉间凝有一丝惊色，左手抚上茶杯，紧握后又徐徐放开，摊开覆在桌面。神色透出少见的肃然。方才在院中和白泽打斗之时确实是二尾狐狸不假，然后以她二尾的修为绝不可能闯过竹院布下的禁制，除非她的魂魄是人形。
　　“你的魂魄无形？”他看着她，一字一句的问，语气平静似询问天气如何。
　　苑诗惊住，双手放开，掌心处冒出冷汗。英俊的男子，英俊的眉眼，眼底墨色静成一片。
　　这几个字第一次从他人口中说出，长久暗藏秘密的安全之感瞬间垮塌，他反应始终稳如平川静湖，却能一眼看出问题所在，绝非是等闲之辈，机会仅此一次，为了能够掘出自己的身份，当下也不再保留什么，理清思绪道：“大人说的不假，我的魂魄天生没有形状，可以按照我的意识自由凝结，小的时候只能凝成一些小动物小昆虫，后来长大了妖力增强，能够凝结的形状越来越多，包括人形。”
　　白泽表情扭曲，手执银枪退了几步。
　　忱双听完，颔首示意，思量片刻后道：“你的情况实属少见，我现在也道不清，你给我半个月的时间，半个月后我若能找到答案自会告诉你。”
　　苑诗望着他好看的眉眼，心中悸动，喜悦自心底荡起，一路漫过胸膛，转眼到了白净的容颜上，唇角微翘，眉眼弯弯：“好。”她顿了顿，笑意转成苦笑：“可一个月后我怎么才能进来这里？”
　　忱双起身，从腰间掏出一方玉牌，递过来：“拿着这个。”
　　苑诗接过来，玉牌晶莹剔透，有笔墨香，转手放入怀中，又恳求道：“还请……大人替我保守秘密。”
　　“这个自然。”言罢侧头朝向门外，院外风起，廊下光影微动，蓝衣男子从深处走来，门边作揖：“大人，绿凝姑娘院外求见。”
　　苑诗神色一僵，这才想起她的嘱咐，笑的几分歉意。忱双将她神色尽收眼底，对着门外道：“让她进来。”
　　脚步声自院外匆匆响起，一抹绿影转眼已至门边，方进屋内，绿凝径直到桌边跪下，叩头道：“请大人恕罪，这位姑娘是我一个人朋友，今日带来的，误闯了这里还请大人开恩。”
　　忱双席地坐下，单手捧起热茶：“无妨，你带她走吧，去管家那里与些银两给她。”
　　院内长青绿竹，院外一片桃花，青石板路连着避雨长廊通向大门。绿凝在前面引路，清风卷起如瀑长发，额角微汗，露出一张微红气喘的脸。
　　她一再道歉。
　　绿凝回首，拢好鬓边长发，绝色的脸散开绝色的浅笑，宽慰道：“没事，既然那位大人都没说什么，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那位大人是谁？”苑诗自以遇见的凡人不少，有如此气场的印象里未曾有过。
　　绿凝摇了摇头：“他是书楼的主人，我们也不清楚他的来历，只有雁楼的女当家知道，我们平时也不敢靠近这里。”
　　苑诗长吁一口气：“原来如此。”
　　绿凝偏头过来，好看的容颜有好看的温柔：“对了，苑诗姑娘，你要的答案找的如何？”
　　苑诗眯眼笑起来：“今天收获良多。”听到她也跟着笑起：“那便好。”
　　绿凝将她一路送到大门口，拿了些银两过来，又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包袱，放入她手中道：“这里面有些干净的衣衫，你赶紧换上，这么冷的天，你穿的也太少了。”
　　苑诗挠头笑了笑，伸手接过，一直以来，对于身上的衣裳倒没有太多的追求，穿什么样的衣裳住什么样的地方，她是无家可归之人，一身布衣无论到哪里都不会引人注意，要是换上了干净崭新的长裙，只怕夜宿街角也会睡的不安心。
　　不过有总是没有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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