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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刹那的力气好像都被抽光了,掐进扶手的手指也曲软了,她那双飞一样的眼睛缓慢地闭上了,遮住了一切的庆幸,委屈,不甘。
她慢腾腾地重新走下了楼梯,在刘夫人异样的眼神下接听了电话。
“敏华姐姐,你可好久没来找我玩了,明天好吗?”
敏华微笑着应了,可心底里的冷气却不住地冒上来,透入骨髓。
时隔近一个月,敏华又来到了这片上海人心中象征‘贵族’的豪宅。她依旧被绕过了那片红红蓝蓝的琉璃瓦,那片象征‘主位’的琉璃瓦,被带到了那幢熟悉的洋房。
她曼步走了进去,毫不意外地在顾华身边看到了顾城。顾城抬头一眼盯住了她,眼里的惊喜怎么也掩饰不了。
敏华着着最丹素的旗袍,抬额画了最风情的浓妆,这样极端的醒目,便是顾城最最留恋的。
顾华热情地邀她过来坐,一如以往的熟捻。
倒是顾城坐在一旁没有开口说话,敏华摸不透他的想法索性也不与他打招呼了。
三人坐在一起各安心思,场面上还是你来我往的和谐。没多久,仆人过来叫顾华接了个电话她就出门了,是与龚元春的约会。
顾华一走顾城就坐到了顾华的位置,敏华的旁边,低声道:“这么些时间不见,你仿佛更迷人了。”
敏华端起面前的金边白釉杯轻呡一口,微笑道:“更迷人的顾少爷都见过,我这点姿色在上海滩真是一点也不出众的。”
顾城笑笑:“你还在生气?因为我夸了元春?”
敏华道:“随你夸谁,你嘴上功夫厉害得紧,总不要浪费了这本事。”
她不像上次那般甩脸子,反倒是嗔怪的模样大大取悦了顾城。
他哈哈大笑道:“谁说我嘴上功夫厉害,你这嘴上倒像是涂了辣椒又抹了蜜,我还真是说不过你。”
两人当下里就算是和好了,谁也没有提起这段时间的冷战,谁也没有提起曹功,他们一样的调情,只是谁的心里都不安定了。
以前顾华总是正经地下帖子邀请她作客,虽然正式,可是生疏。
她这一次受顾城的指示直接打电话到刘家,暗示着他们之间的关系比较之前亲密了。
这样的示好对于敏华来说却一点也不痛快,以顾城的做法来看,他依旧没有想把他们之间的关系明了。顾城才二十一,可是她真的没有太多时间了。等到她的风华过去,姿色不再,顾城怎么还会再看她一眼?
敏华心里焦躁,面上却是一点也不能表露半分,她如常与顾城暧昧着,拉锯着,谁也讨不得好。
那天之后顾城就恢复了三天两头地约会敏华,而敏华总是应两次,拒一次,这样的欲擒故纵反倒是让顾城的征服欲更加狂热了。
刘夫人一家依旧毫无察觉,只是觉得敏华与顾华的关系未免太好,可是外面总是传说顾华与龚家小姐龚元春更加亲密,一时间对于敏华这个特殊人物真不敢指手画脚,连与曹家的亲事也草草敷衍拒绝了。
转眼七月了,世道不平,人人恐慌。
街道上时常有学生工人拉着写有“中国人民站起来”“打到帝国主义”等字样篇幅愤慨呐喊,声音回荡在上海的天空,无端种下了阴霾。
顾城嗤笑过这种行为,他说道:“这种游.行实在没有意义,他们叫喊得再厉害,听众不买账呀。路过的客人洒把热血喊上几句,可能回家就抽着鸦片云里雾里了。左右政府不会理会,真不知道他们费这功夫做什么?”
顾城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正走在外滩,红红绿绿的霓虹灯闪在街道的两侧,只是稀稀落落的没有什么人。
敏华的乳白尖皮鞋‘咯噔咯噔’地踩在这片繁华的土地,分外清晰。
她看着顾城问道:“假如国家需要你去打仗,你去吗?”
顾城先是一笑,然后愣住了,像是用心在考虑这个问题,眼睛定住在远方的某一处:“我也不知道,总觉得战争是离我很远的,可是又觉得很近,仿佛明天就要开仗了。”
敏华转身侧对着他,捋了一把被风吹乱的头发,箍在耳侧,她的声音迷沉沉地吹散在晚风里:“我害怕战争,我害怕我明天就死了,我生不逢时,我有时真怨命。”
顾城和敏华比肩而立,眯着眼睛,声音沉沉的:“有什么好怨的呢?乱世有乱世的好,什么都可能碰上,什么都可能发生,抓住了乱世的尾巴,可能就成就了你的故事。”
敏华一愣,下意识回头道:“我的故事?我的故事里有你吗?”
顾城回头笑了,只是有些勉强:“你的故事总归是有我的,光凭我在这与你说话,就成了你故事里的一部分,你是怎么也抹不掉的。”
敏华知道他避重就轻,索性也不驳他了,笑了笑转移了话题,只是心里愈发烦躁。
那天的话题是有些沉重的,在送敏华回家的车上,顾城对于随口拈来的调情都兴致缺缺,两人一路上都没什么话。
敏华目送顾城的车开远以后走进大屋,正瞧着刘爷一家六口都在,那架势像是在等着她似的。
她愣了愣,随即了然。带笑走过去,就着刘爷对面的单人座坐了下来。
刘太太果然有几分憋不住,等着敏华一坐下来就开口道:“敏华,刚才送你回来的是顾城吧?”
敏华挑眉点头,并没有作什么解释。
刘太太看到她这样又气又喜,来不及说什么便让刘爷抢了话去:“敏华啊,你说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和我们说?要不是阿笙在街上瞧见了,你还打算瞒我们到什么时候?”
敏华像是没听见刘爷语气里的责怪一般,微微一笑:“舅舅说的哪里话?不过是寻常交际,以前舅舅从不关注,我以为这次也一样的,”
刘爷知道敏华话里含义,微红了脸,还是摆出了长辈的模样:“那顾城能一样吗?舅舅是怕你着了人家的道,吃了亏。顾城在上海滩是数一数二的风流,你和他出去,多少会败了名声。”
敏华一脸受教:“既然如此,下次我便推脱了,不与他出去了。”
刘爷噎住了,眼睛瞪得老大盯着敏华,一时间倒不知说什么。
还是刘太太先反应过来,笑道:“敏华啊,你这样就不对了。顾家家大业大,你要是诚心推脱,人家还以为你存心要落他的面子呢,无端伤了和气。你舅舅是担心你吃亏,要我说,你要是真与那顾城有个三丝两缕的关系,你也别瞒着,舅母会给你做主的。我们刘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可也不会让你平白给人受委屈的,啊?”
刘夫人一脸殷殷之色,敏华听着却笑了,她懒懒地侧身,一手撑在梨木扶手上,玉白的五指随意地摆出了兰花状耷在发上,那双飞一样的眼睛瞥向刘太太,竟迸发出凌厉的错觉:“关系?我要是真与顾城有了什么关系,舅母打算如何为我讨回公道?”
刘太太听完这话与刘爷相视而望,有些底气不足道:“你,你真的……”
敏华心中冷笑,‘唰’地站起来,红唇紧抿,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一大圈人,好半响才缓缓道:“我与顾城,是不劳你们关心的,我们八字就差一笔,你们要敢多事把那一捺给我搅黄了,你们自己知道轻重的。”话罢她也不去看在座各位的脸色,转身就走上了楼梯,‘啪’地一声关上了房门阻断了一切的咒骂。
窗外的知了声伴着银杏叶的影子一道投入了屋内,房间却愈发显得孤寂阴森。
“那小狗日的凭什么这种态度啊?她吃我的喝我的……好了好了,别说了……”
她摸黑走到了梳妆台边坐了下来,内心与脸上一样的平静。
在这场与顾城的较量中,她根本没有留一点余地,可能她也想留的,只是这五年来所受的委屈一下子爆发出来,收也收不住了。
舅舅对她好吗?在生意与亲情之间,他一下就将她推出去送给了孱弱的李昶善;舅母对她好吗?更不用说。这一家人哪个没长着一双势力的眼?她不想再忍了,她想逃离这里,她想风光地离开这个恶心的阶层。
而顾城,就是她唯一救命的稻草。
她抬头,透着阴暗的月光,她仿佛在镜子那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高贵,迷人,亲善。那样美好的一个影子,随着一个暴力的挥拳轰然倒塌,那样死气的脸颊,是她母亲吗?不,那是她。她终于在阴乱的世界中死掉了。
敏华抬手,拂了一脸的清泪。
顾城对待敏华总是十分耐心的,即使有时被她得罪了,也从未对她说过重话。
他们之间这样的暧昧已经持续了近半年,两人的肢体接触很少,甚至连手也没正式牵过,顾城说,这是对她的尊重。
“我总是不愿意把你带去那些鱼龙混杂的地方,像那些俱乐部,舞厅,我是怎么也不愿意你去的。”顾城站在自家洋房的阳台上,这样对她说。
她好奇道:“为什么?”
顾城挠挠头,笑笑:“你和别人不一样的。”
敏华心头一窒,她不得不承认那一瞬间的心动,只是在那之后,她却不敢问他“我与别人哪里不一样?”
阳光将两人满满当当地洒了一身,像两尊黄色的塑像。
两个影子一长一短斜斜地投向了一侧,顾城轻轻抬起了手,在空中摆了一个奇怪的手势,她看到之后,想开口问他,却看见了地上的影子——他的手正恰恰放在了她的头上轻抚,温柔情深。
敏华一下就惊醒着后退了两步,睁大眼睛看向他。
顾城从影子的分离中回过神来,有些无辜地看着敏华。
那英俊的面庞在此刻看起来分外憎恶,她好恨,多么狠毒无情的男人!
他用这样高明的调情手段来逼她,他分明不想娶她。他在逼她投降,他在逼她成为他众多情妇中的一个。
敏华按捺住内心翻滚的心情,那双.飞一样的眼睛愈发艳丽,她偏生不让他如意,她偏要耗尽自己的青春也不让他就这样轻易地得到她。
八月日头刚刚落下,只余半边的红霞。
敏华应约来到了风华大饭店,她一身水绿开叉旗袍,伴着最窈窕的身姿,刚走进门口,便吸引了在座所有人的目光,当然包括顾城。
他笑意吟吟地站起身来,为敏华拉开座椅,殷勤地折好餐巾递给她,敏华笑了:“你怎么了?”
顾城坐到了对面,抬头望着她笑道:“为淑女服务是应该的,何况你总是这样好看,千篇一律的旗袍被你演出万种风情,我怎么也看不够你。”
敏华笑骂一声:“浑言。”
顾城将示意服务生将菜单递给敏华,她却被饭店中央的表演给吸引了——那是一个穿着黑色拖地礼服的女人,修长曼丽的身影摇曳在聚光灯下,她的手指随着弓弦上的移动而舞动着,拉出了一个暧昧的氛围。
“真是好听。”敏华这样说,回过头来发现顾城也在望着舞台中央,眼里有难得的欣赏。
他回过神来答道:“是的,这是小提琴,这种乐器拉出来的声音总是悠扬的,我很喜欢。”
敏华没再转头看那女人,喝了口水道:“你会拉吗?”
顾城摇头:“我对乐器不来事儿,所以我总是觉得那些会点乐器的人很了不起。”
敏华道:“如果是个会乐器的漂亮女人,便更是了不起了。”
顾城听完这话讲目光从台上收回来,忍俊不禁道:“你这样调侃我作什么,你即使不会乐器,你在我心里也是顶完美的女人了。”
敏华张口就还嘴:“谁说我不会的?”
顾城挺了腰背向前俯去,像是来了兴趣:“哦,那你会什么?”
敏华故意捉弄他,偏偏不说,只道:“你猜猜看。”
顾城撑着下巴,真的认真地猜起来:“你这样温婉的女人,怕是西方乐器不合适的,让我想想,古筝?”
敏华摇摇头,笑道:“我在苏州时学过几年琵琶。”
顾城一下就眼亮了,只是没有那样的兴奋,他有些低落道:“正巧,我母亲也会琵琶,她也只会弹琵琶。”
敏华听闻只是笑笑:“哦?正巧。”
顾城抬头,很认真地开口:“敏华,我真是无法想象,你穿着这样的旗袍弹着琵琶,该有多么好看,你愿意下次弹给我听吗?”
敏华笑着应了,正巧服务生上菜,她不想再谈这个而转移了话题。那天的顾城很开心,连带着话也说的多了,当然说的最多的就是他的母亲。
晚饭在倾诉中结束,顾城携着敏华走出了风华大饭店。
临到门口,敏华回头,直直地看着下了舞台的女人,攥紧一把钞票,那双眼睛盯着自己身边男人的背影,眼里的精光分外醒目。
她收回目光,状似无意地歪倒在顾城那侧,顾城立即一手搂住她的腰,轻声问道:“怎么了?”
敏华笑着摇头,走出了大门口后往旁边一步,腰上的手就脱落了。
顾城没说什么,笑着轻扶敏华上车,将她送回了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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