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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山
第二日天还未亮,一声鸡鸣惊醒了陵苏,身旁的红袖大约还未醒来,她便照着这几日红袖帮她穿戴的感觉,自己摸索着穿上了昨夜搁在边上的裙衫,用一根发簪扎了个自己顺手的发髻,汲了鞋,摸着门框走了出去。
正月的凌晨简直冻毙了,洒扫的婆子还没有出来,时间大约才寅时一刻,这些夜晚工作者白日是绝不会这么早起的。陵苏哈着手,依着记忆中的方向,摸着回廊蹑手蹑脚走了几个来回,心里默默计算了脚步和房间的位置。走到二楼的楼梯口,又记着台阶数慢慢下了楼,一楼的院子隐隐有花香,陵苏站在楼梯口也不敢乱走,只是凝神细听,大约过了小半刻钟,左边靠近自己的一侧,传来了开门声。
接着便是一阵脚步声,大约是发现了陵苏,声音突然一顿,一个听着约四十来岁的女声小声说道:“这是哪间屋的姐儿?堪堪吓老身一跳啊。”
陵苏朝声音的来源处笑了笑,道:“这位嬷嬷,实在对不住,我闻着花儿香,便早起了想下来看看,这会便回屋。”说罢朝人站的方向点了点头,便又摸着上了楼。
方才那个大约是西苑负责洒扫的婆子,陵苏听红袖说过东西南北各有一个洒扫的嬷嬷,负责西苑的是王嬷嬷,但四人每月也会轮换几次,所以她不敢乱喊。
记着脚步摸回屋里的时候,红袖刚醒,看到陵苏自己进出,却吓了一跳,拉过她冻得冰冷的手,把门帘捂实了,小声问道:“你能看见了?”
“只能感觉亮光,别的看不到。”陵苏摸到炕上坐下。
“那还乱走?你别看这西苑就二十几个人,里边水深着呢,要是被别的屋的撞上,没你好果子吃。”红袖给陵苏拿来帕子擦脸漱口,边唠叨着。
陵苏笑着抓过她的手:“这不还有你和小雪儿么?”
“瞎闹,我去给你弄点吃的,一会十娘该起了。这裙衫你自个儿穿的啊?幸好是套深衣夹袄,否则闹个大笑话,左右领子反了,衣领没折好……哎?这里边的袖子缩哪儿去了?……”红袖刚准备出门一转眼看到陵苏身上这衣服,眉头抖了抖,赶紧给她理好了,才又打了帘子出去。
早饭只是一小碗粥和馒头,陵苏已经觉得很满足了。吃过以后又在屋里小坐了一会,听到隔壁十娘起了身,才自己摸着走了过去。
在厅堂撞到了小雪儿,陵苏听她大约是受了风寒,嗓子哑着话里都带了鼻音,小雪儿在她身边拉拉她的袖子,低声说:“苏苏莫怪我,十娘昨日已经罚过我了,下回……下回我自不再会丢下你了……”陵苏摸到她的小脸蛋掐了掐说:“昨个儿我都在担心你,我眼睛看不见全靠你和红袖照顾着,我谢你还来不及,又怎会怪你?”
二人又嘀嘀咕咕咬了一会耳朵,陵苏这才进了十娘的屋子。
里边的炭火真旺,熏了不知道是什么花和甘草的香,让人浑身舒坦,陵苏记得进了屋直走十步左手便是像炕一样的地方,右手大约是个榻或者是桌子,正前方便是柳十娘的大床。她心里默念着走了十步,便站着不动了。
左手传来柳十娘的声音:“眼睛还是看不见么?”
“只能感觉亮光,别的看不见。”没了视力,要站直了不动都十分困难,陵苏慢慢转过身,面朝声音的方向说到:“也不知何时才能恢复。”
“原先我道是个麻烦的病症,如今看来这眼疾倒像是你的救命稻草了。”柳十娘靠在大引枕上打着哈欠,红袖忙把温了的鸡汤端上来,“前几日这楼里的掌事便差人来问你的卖身契,说这么有天赋的小娘子不应该埋没在我的院子里。你这套五鼓舞看过的人带我才不过几人,他这是从哪听来的疯言疯语?”
陵苏惊得一跳!卖身契在柳十娘手上她好歹不会为难自己,这人生地不熟的地界儿天塌下来怎么着也得先砸中她,这要是卖到了樊楼自己还不被她们扒层皮?她当下就给柳十娘跪了,带着哭腔哎哎道:“十娘救我!”
柳十娘“噗呲”笑出了声,“怕成这样还怎么在我身边做事儿?你且放心吧,这笔账我还算得清。”
当然算得清,也当然得算清。
别看樊楼上百间酒格子与暖阁,每晚几乎座无虚席,艺伎彼此间擂台打却很欢乐,柳十娘只行十是不错,她手上攒着的金主数量却是西苑数一数二的。
柳十娘扬名东京的那一曲乃前朝宫阙传出的素手经七弦琴谱,急若繁星不乱缓若流水不绝,力压群芳一鸣惊人。当晚便有酒客竞相拍出千金只求一曲助兴。后来又有传闻宫中琴待诏朱义文做了她的入幕之宾,这两年间不乏文人骚客一掷万钱求十娘弹一曲自己谱的曲子。
柳十娘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她没了家人还必须趁年轻替自己攒下一笔嫁妆,待一日重回自由身她便要远走高飞,嫁个朴实的庄稼汉子过完下半生。
但这卖身不是给了银子就能赎的,她也明白樊楼的掌事对她略有忌惮,陪酒是一笔银子席间酒水饮食又是一笔银子,楼里是要一九开提点数的。客人给的赏钱,妈妈不问姐儿们自是可以自己留下不交的,但是为了讨好妈妈给介绍好处的客人,每次赏钱多半是要分出差不多一半给妈妈。自个儿身价看涨赎身的银子也看涨,要攒够赎身的银子还是非常困难。
也难怪柳十娘要抓住陵苏这样的摇钱树不放。只要陵苏的卖身契一天在自己手上,她那套五鼓舞就谁都学不走,带着她接客得到的赏钱可比平常翻了数倍不止,这个香饽饽她柳十娘怎么可能双手送给别人?
不过那佟掌事要拿捏她有的是办法,她柳十娘在这樊楼里待了两年有余自然是知道那些腌渍事儿。
先头行十的那位怎样没的,这西苑没人敢说可不代表她查不出来,不就是贪了五百两银子赎身么,偏被佟掌事知晓了,连夜送去给辽人做婢女,在楼里养得娇贵了哪还能低头为奴?不出两天就被活活打死了。
不管是为奴还是为娼她都不愿,再熬三年她必须顺利的把自个儿摘出来,银子要挣,要大大的挣,陵苏这么好的人儿不用那是白瞎了眼。
她边小口饮着黄澄澄的暖汤,从嗓子眼儿一直暖到胃里,是周身暖烘烘。看着陵苏端正的坐在绣墩上,不卑不亢,眼上用的还是昨夜那条粉蓝圈绣眼带,她脑子里闪过崔绍斌的脸。
看来得替这个丫头寻个靠山,既能栓牢了在身边又不让别人有由头寻麻烦。
接下来的日子,陵苏每日只在房中养着,不再露面击鼓。
隔了十日徐祖领着小三爷与崔绍斌又来过一回,柳十娘并不唤她去伺候,回来时却给她带了一朵簪花,拍拍她的手说:“没想到崔公子还是个长情的,也难为他在小三爷面前递给我,我看这朵簪花配你很是漂亮。”
陵苏一时间摸不清崔绍斌打的什么主意。
日子一晃便是初春的二月。
陵苏的眼睛渐渐能看到十步外模糊的轮廓,虽还是模糊一片,却终于有了模糊的颜色,世界一下子鲜活起来。原来十娘是个小巧的江南女子,小雪儿是个小鼻子小眼的雀斑瘦丫头,而红袖则是个杏眼圆脸的高个儿……在十娘的双鱼铜镜中,陵苏总算确认了自己娃娃脸的样貌,带着这幅皮囊穿越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这日柳十娘让红袖给陵苏配了衣裳吩咐她随侍。
陵苏这才亲眼见识到了什么叫京城最大的酒楼。
这二月初六选花魁呢,倒也不是多大的事儿,只是这天樊楼酒水饮食均免费,由众人以喊价的形式,看看樊楼十一伎谁的价码最高,谁便是今年的花魁,选中花魁的公子哥儿们便可千金一宵佳人入怀。
樊楼十一伎声名远扬,更何况这日十一人都可见到,机会难得。柳十娘更是从早便开始准备:衣裳、首饰、面额、面妆口脂、要弹的曲儿等等等等,闹得人仰马翻,最后身着清爽粉嫩的湖蓝色三十六折素罗大袖,梳着龙蕊髻配同色彩缯扎于双根处,一对牡丹鎏金步摇,额点胭脂红,眉帖蝴蝶银花子,俏生生的移步中庭花园。
樊楼更是从未时便开始布置,张灯结彩好不热闹。
酉时一过,华灯初上,樊楼大开三层所有阁厅门,人潮涌进,中间的花园搭起了长宽都约两丈半人高的高台,楼上楼下围得是密密麻麻。小厮们唱戏一般的将围挡高台的绸缎彩菱纱布一掀,柳十娘和花三娘,一个一身湖蓝抚琴端坐,一个一身桃红亭亭玉立,一曲新词酒一杯如流水一般唱开了。待柳十娘一曲结束,全场雷鸣般的响起掌声。
樊楼十一伎人人有绝活,琴棋书画曲棋舞酒词句,十一人轮番上来做了表演,东京数一数二的佳酿和旨,被一坛一坛送到不同的包房,待到掌事喊价的时候,气氛炒到了高潮。
十一色的彩菱纱布垂下,十一伎垂帘而坐,众人将手中的代表不同金额的角菱形荷包投入看上的人面前的酒坛中,一阵花鼓雷动,西苑掌事严妈妈带着丫鬟亲自来点。最后胜出的是善曲的三娘,十个红色角菱形荷包,一个代表了一百两黄金,全场一阵哗然,她的恩客是个黑壮的络腮胡,在一片叫好声中上了高台,用红布盖了三娘的头脸亲自将她抱走。底下口哨声一片。
台下的小丫鬟们在后面交头接耳:“三娘避了这么久的人,终于还是被寻上门来。”
“这回要是被赎了身,倒也是三娘的福气了”。
也有特意给陵苏解说的:“盖了红布那是新嫁娘的风俗,在咱们这种行当里,便是要赎身正经抬回府的意思。三娘有福气了,多少姐妹盼着的事儿啊。”
剩下的十人跟各自着投掷金额最高者下了台,有自个儿来等的公子哥儿,也有派小厮来带路的谨慎之人。
柳十娘被领进西楼朝阳阁时,却看到了白底皂靴天青色直裰配了黑色蟒纹直裾、长发束于脑后、浓眉大眼、儒生气质的儒雅公子,立在窗边看着她笑,柳十娘盈盈一拜:“不想竟是徐郎点了奴家。”
徐祖刚要扶她起身,却进来了个一身青葱黑边暗纹直裰,外罩银白褙子,配暗绿福鱼节,头上扎了个纶巾的年轻小公子,嬉皮笑脸的凑到柳十娘跟前道:“姐姐今日人面桃花呀。”
竟是小三爷,身后还跟着一位登革靴、大襟窄袖窄腰身直裾长袍织有鸟兽锦纹、腰间深色小羊皮腰带,剑眉鹰眼薄唇的翩翩儿郎,那便是崔公子了。
柳十娘掩面轻笑,边上徐祖一个爆栗弹在小三爷充满福相的额头上。
“小三爷说笑了,要白捡您这个弟弟也得奴家祖坟冒青烟才行了~。”柳十娘招过红袖低语了几句,便笑盈盈的将桌前杯子一一斟满酒,扫榻抚琴,那三人自顾自的饮开。
琴声如月光洒落又如万马奔腾,徐祖听到最后笑着看向十娘:“十娘这琴声怎的磅礴起来?”
柳十娘看着崔公子打趣道:“徐郎可还记得,那日崔公子问奴家讨得谢礼一份,这回十娘可是做了安排的。”
点点头,门口伺候的红袖立刻安排上了鼓架子。
崔绍斌子笑着朝她举杯示意。
陵苏这回穿的可是男子的紫衫,枣红色的鹿皮短靴配枣红色的眼罩,一头长发亦是用枣红色的布带扎于脑后,拖下长长的发尾。
素手一扬鼓声雷雷,直扣心门,陵苏舞得是英姿飒爽雌雄莫辨,便是早有准备的柳十娘都愣了神儿拨乱了琴弦。
门帘外听脚的人是挤了一层又一层,一曲结束,柳十娘让红袖带着陵苏在朝阳阁的里间更衣,并不露面。
桃色襦裙配珠白外裳,用桃色彩缯编入发丝盘了个缀马髻,插了那朵簪花。
再转出来时,便见崔绍斌眼睛一亮,小心牵过陵苏的手带她紧挨着自己坐下,旁人许是没有留意,柳十娘却笑弯了眼。
严妈妈听到风声赶来要人,柳十娘迎出去拉了严妈妈侧身在门边,指着门里的崔绍斌小声说:“这从五品与正四品也不是个小官了,那崔公子好说也是个武将,什么美人儿没见过?他偏对我那丫鬟上了心……。”
严妈妈意味不明的看着柳十娘,柳十娘从袖袋里摸出一块黄澄澄的金饼悄悄放入严妈妈怀里,耳语道:“妈妈在这楼里呆久了必然也知晓我们的苦处,这丫鬟一是身上有隐疾二是我用久了也舍不得,妈妈且与佟掌事美言几句吧。”
严妈妈这才抿了嘴笑道:“今个儿我看在你我交情上帮你圆过去,就不知你这丫鬟的隐疾难不难治了。”说罢带了人头也不回的离开。
柳十娘看着她一身膘肉咬碎贝齿,抚着胸深深吸了口气换了个笑脸这才掀了帘子回去。
这一顿酒下来,陵苏依旧是被灌得七晕八素坐都坐不稳当,此时她只能靠在崔绍斌怀里看着他们玩行酒令。
她的眼罩早已被摘了去,崔绍斌一只大手抚着她的眉眼,替她遮挡些许光亮,一边时不时低头耳语道:“眼睛可还难受?”“我实在喝不下了,苏苏再替我喝一杯吧。”
小三爷看着这两对你侬我侬是酸到不行,他自己都不明白,怎么每回在这樊楼坐下便成为多余的人呢?当下闷声大喝起来。
最后小三爷与陵苏都不知道自个儿是怎么躺回自己的榻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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