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十一

作者:不终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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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尘篇(21)



      这日朗朗乾坤,碧海连着青天,老头带着小厮和侍女去海岸礁石上捉海蟹和墨斗鱼,我秋时嗜睡,一觉就过了午时,醒来时前屋后院已经没人了。

      背手溜达了两圈,实在是索然无味,便伸个腰躺在午后的青草垛上,一旁的矮树颤颤巍巍,落下金黄枯叶,真是一叶知秋到。

      我刚合上眼,赤鹿便从矮树下钻了出来,手里抓着一只簸箕和一根枯藤,他望着我面有难色,“你没事吧?”

      我反问他:“你怎么没去海边?”

      “老孙头近来嘴馋想吃乳鸽,这没有鸽子,只好捉麻雀。”

      “你又没翅膀,怎么捉?”

      他走过来蹲在我身边:“所以我在草垛上撒了诱鸟的刺针草,你的背没事吧?”

      我回屋脱下衣服,背上密密麻麻扎满了刺,登时怒火交加,快步冲去后院,“你给我拔下来!”

      他背身蹲在地上架起簸箕,闻声先是笑,转过身来却猛然脱下衣服披在我身上,低声责备道:“知不知道羞字怎么写?”

      这股迂腐劲倒是很像李长沨,在此之前,我倒是一点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他真以为我是那不懂事修炼得道的小妖精,喋喋不休责备了我好一会儿,午后轻薄的阳光被窗棂割成几片落在脚边,他与我一前一后坐着。他每拔出一根刺草,就要说一句做人的道理,有时候靠的近,唇舌间温热的吐息会在我脊背上一卷,又热又凉。

      我有点开心,嘴角扬起又觉得太嚣张,压了下去。

      “你背上这些是什么?”

      我反手摸了摸,是在九重天上受雷刑留下的疤痕,“这个叫妖图腾,我们修仙的时候常为抢灵力大打出手,为了彰显自己能打,就在身上刺这些花样。”

      他忍俊不禁:“你嘴里没有几句真话,关于那副画,关于你来此的目的,都不是真的。”

      我侧头看着他:“我想说的,但你也未必想知道,你知道了,对我们之间也未必更好。”

      他眼色微一动,似心明了,不往下说,却问:“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不是让你给我取一个的吗?”

      他想来想去说:“取名字我不擅长,要是取外号的话,叫你小东西如何?”

      我笑起来:“巧了,我娘在世的时候常这样叫我。”

      他默了默,拔刺的手微微停顿:“那么换一个?”

      “不用,这样挺好,我很喜欢。”

      “你真有意思,喜欢或不喜欢都会直接说出口,现在已经很难遇到像你这样的人了。”

      “喜欢就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为什么说不出口?”

      “有些喜欢也不见得能说。”他惘然的语调有点伤感,“我这一生唯一的喜欢,便是不能说出口的。”

      我讷讷出了神,这须臾之间我已经猜到了,他这一世早已有了自己的故事,这故事有遗憾有凄惋,也与一个女子有关,这份遗憾已经将他的心塞满了,满的不留一丝空隙,容不下另一个人。

      我将衣服好好披上,从他腰间勾起了仙骨,用指甲在骨面刻上一个十字,下一世我要在他情窦初开之前找到他,万万不能再叫别的姑娘骗走了。

      他用手指摩撮仙骨上的十字痕,举头之时,四目相对,似乎想说什么,但已经没有机会了,因为恰在此时,前门被人拍的咚咚作响,其余的人都回来了。

      赤鹿起身走过影壁,打开了院门,侍女和小厮在十几个青衣持刀人的挟持下走了进来,跟在其后的是那日的黄袍人。院中安静的很诡秘。

      黄袍人今日的模样让人生畏,他印堂青乌,骨凸眼红,声音中透着一种压迫感。

      他睥睨着赤鹿,“见了朕却不跪拜?”赤鹿向后一步正要作势,他却猛然道:“不必了,这一跪也不见得诚心。”他举步就要往屋中来。

      赤鹿快步跟在他身后,追问道:“圣上今日来此所为何事?”

      “爱卿劳苦,来看看你。”黄袍人口上敷衍,脚下闯进门,幸而我身有软骨,一头钻进壁橱,他在屋中几回进出,又走回院中,“那个梳弄呢?”

      赤鹿镇定道:“路途中染病死了。”

      黄袍人显然不尽信,冷哼一声,“卫大人进屋去吧,接下来的事你就不必亲自过问了。”

      赤鹿足下闷顿:“圣上到底想做什么?”

      他古怪一笑:“找东西,找你不肯给我的东西。”

      赤鹿被几个持刀人关进屋中,我恰巧也躲在里面,我们四目一对,双双蹲在窗棂下,暗暗望出去。

      只见门外的青衣人搬来了后院的水缸,突然抓来一个侍女,将她的头按入水中,侍女的挣扎激起水浪,惊叫声在喉头化为一串窒息般的狂吼,片刻后她便一动不动的死了,青衣人拽着她的头发将她扔在地上,紧接着又一个侍女被按在缸中。

      院中众人惊慌大叫,跪地求饶。

      我与赤鹿又一对望,已然明白黄袍人是想以水性来找出鲛女,这宁可错杀一万不愿放过一人的手段,着实让我这血气儿女上火。

      赤鹿一把按住我化出冰刀的手,又指了指天窗:“人多势众,别乱来,你快走。”

      我这个人的恶名已经足够多,对一切品头论足都不放于眼中,唯独不仁不义这一个名号我不要。我道:“我今日若独自逃走,就不配再做鲛人,今天要不让我杀了他,要不让他杀了你们。”

      他的手越按越紧,“我曾杀过许多英雄,所以深知一个道理,这世道中的英雄看似荣耀万丈,褒受美名,可大多都没有好下场,眼前这个人虽是个凡人,可却是一国之君,杀了他就是断了自己的后路。”

      他的这番话句句在理,可却让我五味杂陈,他的眼神浮沉几番,也渐渐让我看不分明。

      卫题潇与赤鹿那么相近,可他并非赤鹿,他不是爻山上拳打恶兽手捏群妖的神君,他只是一个落魄的人臣,他卑微也畏惧,可我并不因此瞧不起他。

      因为都是我的错。

      我挣开他的手,默了默道:“我知道你是个血性中人,只是这凡尘和劫难让你变了,我懂的。”

      我推门箭步冲上去,反手挥刀,四颗青衣人的脑袋便稳稳端在刀面上,我将人头丢在黄袍人脚前,用血淋漓的冰刀指他:“你们杀死了四个姑娘,这四颗人头就算是陪葬了,倘若你再动她们一根手指头,我就连你一起杀。”

      他非但不怒,眼中且泌出一丝笑意,他顺着刀背摸上我的手,喜道:“我知道鲛女的流言会是真的,我一眼就看出你与众不同。”话是好话,可他的眼神叫人不舒服。

      我震开他的手,用刀尖顶着他的鼻尖:“废话少他妈说,你想怎么样?”

      “我要你的鲛珠,还要你,我要带你回宫。”

      我一愣,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便松了口气。

      “我跟你回宫就是,你也别来找他们的麻烦,但凡有朝一日让我知道你又与他们相见,我就手起刀落把你斩成八段。”

      走前我回头望了一眼,苟活的侍女趴在尸体上哭,老头蹙眉叹气连连摇头,唯独那方窗中的卫题潇,他静静看着我,就像一幅静止的画,也没有一句道别。

      这里虽是凡人的宫殿,但殿顶之高阔,迷彩之奢华,把鲛帝宫也比在眼下,凡间三五疾苦,唯独这里大好荣光。

      这宫殿中聚集来乌殃殃一大片人,殿中央放了一口五彩琉璃缸,黄袍人让我脱衣入缸,化出原形给众人长见识。我蘸指尝了一口缸中的水,呸道:“淡水,鲛族不入淡水。”

      黄袍人便遣人快马加鞭去千里之外取海水。

      他又想到新玩法,择了一缸锦鲤送我。我不笑纳:“池塘鱼之小比你脑子还小,我会玩这种低级货?”

      他又让人夜以继日赶往海边,抓十只海鱼回来。

      当日就有几个老头到我屋前骂:“你这个妖物!折腾圣上,折腾我们!”

      我每日尽可能的刁钻刻薄,在凡尘里的确更像是一只妖孽,而不是神通广大的神仙。我想这样也好,让他们怕我敬我,也可以让自己有别于他们。

      我在凡人的宫中住了半月有余,直到秋日转寒的一个夜里,我隔墙听见两个小宫女悄声说这话:“听何公公说圣上要拿那个鲛鱼娘娘采阴补阳七七四十九天,之后用鲛血炼丹,余下的肉骨会送给臣民煲汤,一人一口汤,我们也有口福了。”

      我寒毛颤栗,所谓采阴补阳再炼丹,岂不是先/奸后/杀吗?更让我难安的是,全宫上下不知何时起都把我看作了俎上肉、刀下糜。

      我把心一横,决心把那个始作俑者给杀了。可就在天亮后,我便得知黄袍人死了。

      据说他被杀于后殿,一把锥形匕首刺穿他的喉头,将他钉在身后墙上,可见杀人者恨之深。

      举国悲戚啊,哀歌直上九天,只有我心头独乐,我的命可真大。

      唯独怜惜那个凶犯,听说一早被就地正/法了,他的头被取下示众,赤鹿说得对,英雄短命。

      这座偌大的宫殿仿若一瞬洗去铅华,以茭白的布遮挡金碧辉煌的雕栏钩花,这还不够,我屋门前赶来一群妖里妖气的老头,其中一人手上木案中摆着三尺白绫。

      “太后有命,先皇妃子通通赐葬,您也逃不掉。”

      我将白绫拾起狠狠抽在他的老脸上,“好大的面子,胆敢叫姑奶奶陪葬,看姑奶奶不把你们的皮拔下来。”

      此地是非多,他们逃跑后,我决定即刻出宫去找赤鹿。

      我翻身上了两丈余高的宫墙,沿着宫墙走势向远方的城门楼奔去,然而在极目远眺之下,隔着一整片鳞次栉比的宫殿楼宇,我竟看见了赤鹿,却是以另一种形式。

      他的头被穿在一把九尺长/枪上,立在城楼上示众,那一把时常紧束的乌发被人拆开了,随着阵阵的凉风摆动。

      我木讷痴痴,不知该走过去还是逃开,我明明该为他渡过这一世而欢欣,却觉得心如刀割。

      是他杀了凡人的皇帝,他分明不让我杀,却自己动了手,而渔人的预言也应验了,他动了第一千刀,于是将自己的命断送了。

      他活着的时候,我明白他是卫题潇,可他死后,在我眼中又变成了赤鹿。眼前所有的惨像,都成了上界安排的果。而我一心寻找他接近他,最终却没能保住他。

      我坐在城墙上,将脸埋在手臂间嚎啕大哭,谁知墙下院中也传出一声哀嚎,一声一声比我还高亢,我用力哭喊了两声,那头似与我作对一般,也哭两声作回应。

      这什么毛病,伤心也要攀比?

      我暴怒,刚准备怒吼一声,便见院中屋内有一个小宫女如脱弦之箭冲到我脚下。

      “叫叫叫你个头哇!娘娘产子都没你叫的大声!闭嘴!”

      她扭头刚钻回去,便听见屋中另一女人尖声喊起来:“娘娘血崩了,快,先把皇子抱稳了。”不多时那女人又喊:“你傻矗着干什么,快去叫太医!”

      便见那小宫女怀中抱着一个被染血的绸布包裹的婴孩快步冲出门,屋中的女人却在此时又将她呵止住。

      那女人浑身是血,扶墙走了出来,她一屁股坐在石阶上,神色惊慌落魄,哀道:“不必叫太医了,娘娘已经薨,一口气也没了,唉,我咋这么倒霉,都打算金盆洗手出宫去了,偏遇这一遭,我的命真苦哦。”

      小宫女抱着那婴孩,也一时不知所措,傻愣愣看着稳婆,半晌问道:“现在如何是好?”

      稳婆拍着膝盖哭起来:“等死咯。”

      小宫女闻言灰心槁形得坐回稳婆身边,院中一时只有婴孩的啼哭声。

      不多时便听小宫女奇道:“小皇子手里怎么握着一块骨头,哦,是玉,咦怎么还是块烂玉,上面有一个可丑可丑的十字。”

      这便是人世的否极泰来吧,轮回竟来的如此之迅速,赤鹿竟于一日之内又回到了凡尘。

      我正想纵身跳下将婴孩看个究竟,却被人从后按住肩,回头一望,又是华樘,他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无息的站在我身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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