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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旧梦 第十章 邻居都是人生戏剧
第十章 邻居都是人生戏剧
三月里,谢芳仪与余若荻已经在上海安顿下来,暂时住在闸北区,这里以苏北地域的人为多,余若荻前世虽然出身苏南,但是如今听到苏北的口音,倒也觉得有一点亲切感了。
静宜介绍的洋行,她也顺利面试过关,经理符先生——英文名叫做福尔曼的英国人——除了考她的业务能力,也问了一些个人方面的问题:“我听引荐人说,余小姐是不打算结婚的,请问是这样吗?”
“是的。”
“那么是为了什么呢?可是有过什么伤痛吗?”
余若荻早已想好了话头:“因为我是家中的独女,母亲靠我一人养老,所以没有考虑过结婚的问题。”
符先生看着她,慢慢地说:“如果找到那懂得体谅的,也未必不能和你一起奉养老母,中国的如今不同于从前了,女子已经从束缚之中解放出来了,有的时候倒是男子要受一些委屈。”
余若荻:多么熟悉的论调,二十一世纪中国女人的地位已经很高了,已经要骑到男人头上去了。
“另外家姐遭际不幸,度日艰难,我们姐妹已经相约,共同抚养孩子,那便是我家的后代,一定要好好照顾的。”
“唔,原来如此啊,这样便好。”符先生将身体向后靠,点起一支烟,慢慢如同闲聊一般地说道:“这么多年来,我也观察过现今的女子,大抵在社会上从事职业的,约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刚刚从学校毕业的女子,一时尚未婚姻,便将职业作为从校门到婚门的过渡,只是暂时性质,当她们结了婚,便很快辞职,回到家里去相夫教子了;另一类是已婚的妇女,丈夫入不敷出,妻子外出工作贴补家用,一旦丈夫谋得了好差事,她便也不再‘抛头露面’,在家里当起体面富足的太太来。大抵都如同候鸟一样,只是短暂来去,留不长久的,要寻真正为职业而职业的女子,可是要戴上放大镜来找了,你能够如此,虽然对你个人的情感来讲,或许是有些缺憾的,但是对于未来的职业发展,是很好的。”别看是英国人,一口流利的汉语官话,还能说几句上海话,让缺少外语天赋的余若荻非常惭愧。
“多谢符经理的勉励,我一定会努力的。”您老放心,我清心寡欲,不会搞出那样的事情来。
从此余若荻就以每月二十元的薪资在这里做事,谢芳仪虽然暂时因为照顾孩子,难以出去工作,主要是在家里抄写之类,但是两个人的生活总算是暂时安定下来了。
余若荻能够有这样一份工作,多亏了老同学静宜介绍,于是为了答谢她,特意请了她来家里吃饭,特意声明都是简单家常菜,所以不必有什么负担,然而静宜终究是买了礼物过来。
三月十八号是个礼拜,这一天上午,余若荻洗了几件衣服,便拿出去晾晒在外面,过了一会儿抱着空盆,打着喷嚏回来了。
谢芳仪一看她这个样子,便笑道:“又是闻到了梨花的味道不舒服么?”
余若荻一脸悲催地点了点头:“早知道梨花是这样的味道,我绝不会种得离山洞这么近,而且还种了那么一大片,当时只想着看那满满的如云的雪白梨花,哪想到味道是如此的刺激,天可怜见,我本来栽这个是为了阻挡那边满山谷的蜀葵。”
谢芳仪不住地笑,妹妹这个样子,也着实十分为难了,要说那梨花,画在画上或者写进诗里,倒真的是非常优美的,比如“水晶帘外娟娟月,梨花枝上层层雪”,或者是“漠漠梨花烂漫,纷纷柳絮飞残”,前提是不要去闻味道,梨花的味道却不是如同它的颜色一般清淡,而是十分浓烈,几乎是腥臭了,摘下一兜梨花装在盘子里,便是现成的鱼腥草,自己的妹妹有一点鼻炎,嗅觉不是特别敏感,都对此感触深刻,可想而知那种味道是何等的凶猛。
有一次妹妹捂着鼻子和自己说:“捷捷,你说从前那些诗人歌咏梨花的时候,到底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之下写出那些句子来的?她们是真的在窗边或者园子里种了梨花吗?那一开花可得什么味儿啊,闻着这样的味道,居然也能心旷神怡写出那样赞赏的句子,可见诗人真的是一个需要顽强意志的行当呢,难怪我恍惚记着,从前看的那些梨花诗都只写形状颜色,没见过写香气的。”
当时自己笑着吟诵道:“‘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可见诗家多诬。”
空间中最悲催的在于,那几十棵梨树与蜀葵连成了一片,蜀葵也是余若荻极不喜欢的一种花,既不甜也不香,腥气之中带有一股浓浓的花粉味道,那花粉特别多,风一吹花瓣上全是花粉,简直好像一周不洗头之后的头皮屑一样,那些蜀葵就在野外疯长,居然十分的茁壮旺盛,六月里会开出大瓣的很艳丽的花,然而花瓣上全是花粉,这就是“可远观而不可细看”。
这时谢芳仪说了一声:“我们的酱油快用完了,好该再买一瓶。”
余若荻答应了一声,又检点了一下家里还需要一些什么,开列出一张单子,出门采购备办。
刚刚走出空间,她便听到隔壁有人在大骂革命党:“革命革命,整天的革命,她们到底要革谁的命来?好端端的大清,就这么给她们闹完了,如今藩镇割据,四方混战,外敌侵扰,一个不好,又要躲进夷场里面去,托庇于洋人,简直是丢尽了华夏几千年的体面。这便是‘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何分南北?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
余若荻一听,就知道是东邻那位遗老董孤臣先生,虽然与左邻右舍交往不多,然而她也晓得一点事情,主要是这一位存在感实在太强,让人难以忽视,所以多少晓得了一些。
这位董孤臣原本叫做董福清,今年六十几岁,年轻的时候中过前清的秀才,恰好是废除科举之前的最后一届考试取中了他,因此对前清非常的有感情,宣统皇帝逊位之后,他关起门来整哭了三天,然后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董孤臣,以示虽然大清已经亡了,但是在上海这样一个地方,仍旧有大清孤独的忠臣,所以他至今还留着辫子,这便是“七十载带辫效忠,表太祖十二朝人物;一门人同心死义,留大清四百(平方)尺江山”。
而每当提起这最后一科,老先生总是满怀的悲凉,时常地便捶胸顿足:“倘若老佛爷当年不是给维新党逼着断了科举,我定然是要去京城考会试的,纵然不能中状元,但是中个进士总是可以的,至不济也是个同进士,如今到了这个不知道是什么国,全不把我们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东西放在眼里,整天弄那些西洋的东西,把三坟五典的那些国粹,只当做过时的糠秕一般,当真是数典忘祖不肖的子孙,败家子啊!”
因为资金所限,姐妹两个住的属于闸北的贫民区,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房屋板壁也非常薄,隔壁说话声音稍大了一些,这边便可以听到,因此有的时候她出入时便听到董老先生在那里大发牢骚,满心的痛恨革命党,一心追忆大清朝,这一位老秀才的生命仿佛定格在宣统三年腊月二十五,从那一天开始,他的人生就结束了,余生都带着一种“未亡人”的孤愤悲凉,活着只是为了痛骂国民政府。
余若荻走出了门,将门锁了,一转头正看到那位老先生站在隔壁门口,两只手拄着一根拐杖,望着马路仿佛看着江海山川一般,这时董孤臣也转过头来望了一下她,手杖稍稍提起,在地上重重地顿了一下,恨声说道:“尤其是又整天撺掇着年轻人闹什么自由恋爱,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全都抛在脑后,什么叫做自由恋爱?明明就是淫奔!白乐天早就写过嘛,‘为君一日恩,误妾百年身。寄言痴小人家女,切勿将身轻许人’,私奔是不会有好结果滴,哪里是革命,分明是诲淫诲盗,礼崩乐坏,国将不国……”
余若荻微微一笑,冲着老人家点头致意,打了个招呼,便转身踩着皮鞋噔噔噔上街去了。
要说那些文艺男青年所说的女性解放,相当一部分对女子不利,不过如今这位老先生痛骂革命党,倒也没安着好心,革命党引着女人一起建立一个他们想要的新的社会,董孤臣老秀才想的是直接回到大清朝,这就好像一个童养媳跑了出来,本来想要做工自立,结果给人贩子拐卖,结果网友评论:“早知道这样,不如当初留在那一家”,何其的轻浮,从一个极端到另一个极端,这人就不会说:“早知如此,就避开那个人贩子”。
余若荻挎着竹篮,走过一条街,来到一个比较大的商行,按着单子上的名目一件件挑了起来,酱油她特意要钱万隆的,“一口香酥高桥松饼,妙不可言钱万隆酱油”,这酱油是很不错的,余若荻烧菜很重视天然口味,不喜欢用味之素,因此除了食材的新鲜,调味品也一定要好。
厨房里那许多调料之中,她格外重视酱油,余若荻不是很喜欢醋的味道,但是非常喜欢酱油,白水煮笋凝结了她与酱油的深厚感情,在那样一种清贫寂寞之中,味道鲜醇的酱油是独特的安慰,尤其那颜色又很浓艳,深红色的酱油倒在不太旧的白瓷碟子里,竟然也仿佛白雪上开了艳丽的梅花,色彩一下子就活泼起来了,让眼前本有些惨淡的现实都变得鲜活,那一刻仿佛不是在吃简单仓促的饭食,而是一位画家在作画,碟子里的就是她的颜料,用毛笔蘸了,就可以在纸上绘出花来。
余若荻付了钱,挎着竹篮一路往回走去,正走着,忽然看到前面有一个妇人,正背着一个袋子艰难地走着,她缠了足,两只脚小小的,走路非常的不稳,本来个子就不高,如今那腰弓得好像虾米一样,显得更加矮小,眼看要贴到地面,看着令人非常担忧,只怕下一秒就会跌倒在地上。
余若荻紧赶了两步,一看原来是近邻戴阿嫂,就住在董老秀才隔壁的,连忙说道:“阿嫂快把东西给我,我给你背回去。”
戴凤疲惫地转过头来,见是余若荻,轻轻摇了摇头,也没力气说什么,只顾继续往前走。
余若荻见她如此客气,便干脆将篮子放在地上,从她背上硬是接过麻袋,扛在自己肩上,然后说了一声:“阿嫂麻烦帮我拿一下提篮。”
戴凤颤颤巍巍地说道:“啊呀这怎么好意思?这里面装的都是煤渣,怪脏的,弄污了你的衣服,这样月白色的褂子有了黑印子最容易看出来。”
余若荻笑道:“阿嫂不必客气,快走吧。”
余若荻从前其实也是个好静不好动的,虽然有空间,但是她这么多年来少有机会在里面待太久时间,顶多是将果核埋进土里了事,或者是斫一些竹笋,田间体力劳动是从民国二十一年才开始的,到现在不过两年时间,因此虽然个子高高的,却仍是偏瘦,倒是谢芳仪自幼喜欢运动,比她还壮实一些,因此她此时背着这一袋煤核也觉得有点沉,不过毕竟比戴阿嫂容易多了。
两个人一路走回阿嫂的家中,正好那边戴凤的女儿崔蘋拾菜叶回来,余若荻便笑着说:“阿蘋回来了,这里有糖,拿一块你吃。”今儿一时嘴馋,买了一包芝麻糖,总是吃蜂蜜也有点絮了。
崔蘋今年十一岁,虽然瘦瘦小小,但却十分懂事,平时很能帮助母亲做事,对着人却有些拘谨,看着余若荻递过来的方片麻糖,表情有些僵硬地不肯伸手去接。
戴凤叹了一口气,道:“余小姐,多谢你好心,阿蘋啊,阿姨给东西,你谢谢阿姨。”
余若荻:这倒是不错,一下子就长了一辈。
崔蘋将糖拿在手里,低声说了一句“谢谢”,余若荻笑道:“阿嫂,你忙吧,我回去了。”
戴凤这时刚刚打开了门,一听说她要走,连忙拉住了她:“这次有累你,总要吃杯茶。”
于是余若荻便跟着她进了家里。
这是余若荻第一次踏进戴凤的家中,只见房屋里简直家徒四壁,这一条巷弄里,别人家开门的时候她也不是没有瞄过里面,然而戴凤这里简直是贫民中的贫民,干净得简直好像水洗过的一样,小厅里只有一张桌子,一条板凳,其她空无一物,唯独角落里一个铁笼中装的一只兔子,给这家中增添了一种生气。不过虽然寒素,房中却打扫得堪称清洁,戴阿嫂人虽然穷,卫生却很注意,虽然身上的衣服补丁摞着补丁,却一向洗得干干净净,纵然穷,也不想太过落魄,显得无心生活了一样。
此时戴凤请余若荻坐在凳子上,自己去拿杯子,用水涮过之后倒了一杯茶给她,那茶也都是粗茶叶梗,没有什么清香的味道,口味很粗劣。
余若荻端着那陈旧的粗瓷茶杯,边角还豁了一个口,一边喝茶,一边与戴凤闲聊:“阿蘋好用功的,又在写字了。”
戴凤叹了一口气:“我是无论如何也要让她读几本书的,不要成一个开眼的瞎子,像我这样受一辈子的苦,她爹倒是留下了一些书,可是那上面写的什么,我却认不得,也没法教给她,董老先生人虽然固执了些,学问倒是极好的……”
余若荻:旧学。
“……丫头跟他也能学些东西,不然哪里去请先生呢?要上小学校,也很不容易。我纵然是给董秀才全家浆洗衣服,也是甘愿的。”
余若荻想了一想,问:“阿嫂,我晓得你的先生从前也是出国留过洋的,便没有一些志相熟悉的朋友可以帮忙一下吗?”
戴凤摇了摇头:“旁人想帮也是为难,当年他刚刚亡故的时候,倒是有几个热心的朋友提出来,想要集一些钱来,给阿蘋将来做学费用,哪知这话刚一说出来,便有她们崔家族中的几个长辈出来,都说这钱该当他们保管的,其实人家还只是提议,当时并没有这笔款子,就已经争竞起来了,人家看着仿佛也是觉得无味,便各自散了,也无人再提此事。不提也罢了,纵然有钱,也未必落到我们的手里,白费了人家的人情。其实也没有什么,这么多年虽然苦,却也熬了过来,这世上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遭不了的罪。”
余若荻:痛苦是没有底限的。
在戴凤家中说了一会儿话,这时已经是上午十点多钟,余若荻便告辞离开,越过坐在门前晒太阳的董孤臣,站在自家门前放下提篮,取出钥匙正要开门,只听一阵笃笃笃的脚步声音,转过头来一看,原来是西邻的丁香回来了。
董孤臣看着丁香那穿着高跟鞋、扭扭摆摆的姿态,脸色陡然胀红,站起身来狠狠地向地上“呸”了一声,便转身走进房里去。
余若荻对着丁香友好地笑了笑,说了一声:“回来了?”便开了门自回家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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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分析今日在社会从事职业的妇女,约可分为两类:第一类是成年未婚,刚从学校毕业的女子;第二类是丈夫收入不敷,妻子出外工作,图谋贴补家用。
第一类是将职业作为结婚的过渡时期,是暂时性质的,一到结了婚,便回到家庭去了。
第二类也是暂时性质,只要丈夫一有了好差事,也不“抛头露面”了。
除此两类暂时性质的,要是真正为职业而职业的女子可要戴上放大镜来找了。
——达之,“建立职业观念”,1940年 《女青年》(昆明),2期(1940年),页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