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得真心堪梦还

　　暗河下波涛汹涌，各路不成道的妖邪污秽聚集在此，形成一道道深重的瘴气，混着暗河浑浊的流水，腐蚀着途经的生灵们。
　　远处游来一尾金色的小鲤鱼，灵巧地躲过一道道瘴气，它游过的水域，竟如它的周身的鳞片一般泛起点点金光，在凶险的暗河里开辟出一道洁净的水路来。
　　“妖尊出来啦！”守望在高处的□□精大叫起来。
　　“妖尊！”
　　“真的么？在哪里！”暗河下瞬间翻涌起一阵黑色的污浊，各路妖邪叽叽喳喳地翘首期盼，搅动着一阵阵难闻的臭味。
　　那尾金色的小金鱼感受到了这阵响动，看着眼前翻起的高墙般的污浊，终于避无可避，叹了口气。
　　“哎……”
　　“妖尊！您可回来啦！”
　　“妖尊，那傻道士讨饶了么？”
　　“妖尊！您已经把那清汤寡水的三清观踏平了吗？”
　　众小妖殷切的望着小鱼。
　　“哎……”小金鱼又叹了口气。
　　众小妖顿时不知所措。
　　“妖尊想必是被打了，”一只小河虾精说，“我从前被那放生的龙虾们欺负的时候也是这幅姿态。”
　　众小妖想了想，好像有些道理，于是赶忙换上同情的面孔，有的还悲从中来地挤出两滴泪水。
　　“妖尊别伤心！那道士定是使了什么旁的歪门邪道，”小蛤蜊精从壳里把身子高高地探出来，一脸的不服气。“胜之不武，非君子也！”
　　“就是的妖尊，千万别怄气！咱们不理他！等什么时候捡到一颗太上老君炼坏了的仙丹，长了灵气，定要打得他鼻青脸肿！”一只灰扑扑的小螃蟹精说。
　　“哎……尔等待我说完可好？”小金鱼叹了三次气，终于捡着一个讲话的空隙。
　　众小妖难得的闭上了嘴，想着自己爱戴的妖尊要发表被打了的感想，已是强忍悲恸。
　　“此番并未与那道士打照面。”小金鱼慢慢悠悠的说。
　　“诶？”众小妖扑棱着眼睛，又是开心又是失望。
　　“那道士竟像是有些道行的，听得那道士吩咐徒弟明日要去我发迹的河湖查探一番呢。”小金鱼说，眼中充满了纯真的笑意。
　　“哼，这是什么道理？咱们还未发难，他竟要先找上门来！”众小妖不服气了。
　　“我尚未在此扎根，因而不知你们豫章的规矩，怎么才能显出最威风的模样？”
　　“妖尊您这样肯定不行！身量太小，且全无臭气。”□□精老练地评价。它曾经在一个老□□精的妖洞当小妖童，一副见惯了大场面的样子。
　　“您那金碧闪闪的龙宫太没气势了，须得有个瘴气熏天的妖洞方能显出气魄来。您的真身虽是一尾华贵不可方物的蛟，却委实缺了些魄力，吓不倒那傻道士。道士们清修惯了，最闻不得暗河的味道，届时用这精纯的淤泥往您的鳞甲上一盖，您就是这赣水里最威风的妖物啦！”
　　小金鱼想了想，从□□精身上浑浊的气泽看出它已在此百年之久，想必不会有错。于是微笑地点点头，十分从容地接受了建议。

　　天还蒙蒙亮的时候，许逊已经在殿内祝祷了一番，大徒弟程讷奉来一柄罗盘和他镇日里除妖的陶剑。
　　许逊只取了罗盘。
　　“师父……”程讷欲要谏言。
　　“去唤你师弟们早起晨课吧。”
　　“是。”程讷住了言语，恭敬地捧着陶剑退了出去。
　　许逊进了香，更了出门常穿的灰色长衫，将罗盘袖了袖，走出了大门。
　　已是久未出观，连绵的阴雨虽好容易停了一日，石板路上布满的水洼却没有半干的迹象。许逊四望，虽天色尚早，但仍见赣水方位的云更厚重一些，隐有邪气溢出。
　　许逊向着赣水步去，路上淤泥厚重，他的长衫却点污不沾。
　　经年未渡赣水，竟不知赣水已被恶蛟糟蹋得这般污浊肮脏，臭气熏天，已至江边的许逊心中不免泛起一阵厌恶。许逊看见江边新建的一个简陋的小神龛，仍零星有百姓在祈求。许逊走近他们。
　　“请问，这神龛是何人所建？”许逊问。
　　正燃表烛的大娘转过头，看见一个面目清朗的少年，立刻打开了话匣子。
　　“这神龛么？修了三个月啦。三月前，种荷花的王老汉拾了枚蛋，正不知该煎该煮，那蛋却自己裂开了，听闻从里冒出一只金光四射的大长虫来，王老汉吓的拜了一拜，就立刻蹬腿儿死啦。”大娘想来已是对无数人讲过这段传奇，言语已是经过精密的凿刻。
　　“王老汉的婆娘说，那长虫隐入了他家的莲花池中，再不见踪影，只是他家的荷花届时就一直开的极美，他们谁也不敢去摘，到现在都没凋过一朵哪。呐，就是西南角围起的那片，你看。”
　　许逊向西北角望去，果见大娘指着的那片河田中开满了钵盂大的莲花。此时早已不是莲花当季，这片河田在漆黑的水泽中显得格外美丽妖艳，许逊心中有了计较。
　　“且从那时起，南昌就再未见一个晴日，定是神仙驻此啊，我们这才请了隔壁村的张先生点了个位，建起一座神龛，日日供奉。”大娘说完，又恭敬地拜了一拜。
　　“原来如此，实在谢谢您了，老人家。”许逊微笑着揖了揖。
　　“哪用谢呀，年轻人，我看你长得俊秀，进退又知礼仪，不知是哪家的公子？我家有个待嫁的丫头，虽没什么本领，但编织绣花样样拿手，可否……”大娘起身扶住许逊，款款地问。
　　“老人家您谬赞了。贫道实乃三清观里区区一道士耳，方外人不谈婚娶，令老人家忧心了。”许逊笑着说，眉眼弯弯的。
　　听闻许逊是个道士，大娘一脸暴殄天物的感慨。
　　“怎的这世道如此寥落？好好的圣贤书不读，竟是做了道士？”
　　许逊笑言：“敬之实非圣贤，道观也好，也读得书的。”
　　“敬之？莫非是那三清观里的……许真君？”老妇人一脸不可置信。
　　“正是不才。”许逊言道。
　　“哎呀呀，今天可见着活神仙了！”老妇人倒头就拜，引得另外几个进香的香客也见势就跪，许逊赶忙扶住了他们。
　　“各位，万万不可啊。敬之今日此行，正是为伏那赣水的蛟龙而来，因见新起神龛，故此疑问，怎惊动老人家跪拜呢？快快请起。”好一番退让，几名香客才崇拜的站起来。
　　“此番伏蛟，还需得它现出真身才好，劳动各位乡亲行个方便，避让一回，省的江底的瘴气和污秽蚀了众位的魂魄，那可是敬之的罪过了。”许逊言明来意，几位香客便更崇敬他几分，慌忙收拾了香蜡纸表，携行离去了，只那老大娘还频频回首张望。

　　见江边已无闲人，许逊轻轻地舒了口气，拿出袖里的罗盘研读起来，罗盘上的指针定定地指着那丛妖冶的荷花。
　　“是了是了。”许逊随手捏了个护身的决，“孽障，你已在此窥伺良久，如今闲人已散，你还不现身吗？”
　　并无动静。
　　许逊也不理会，径直走向那丛妖荷。说来也怪，那妖荷所在之地淤泥重重，淤泥上覆着漆黑的江水，但许逊行在水上，如履平地，竟连半分水滴不沾。
　　“此处可是你的窠臼，还不愿与我一见吗？”许逊折下一朵莲花，那莲花竟未如所想般或燃或灭，只是一朵极普通的莲花。竟不是障眼法？许逊感到有些奇怪。
　　江底凶恶的蛟龙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手持莲花的少年一席长衫，踏水而来，一身清静的气质，漾得这水波也清亮了起来。这种场景，实在是……美丽而又神圣呢。
　　恶龙扯出一个顽劣的笑容，摆了摆尾。
　　不远处的水面剧烈的动荡起来，一阵浓厚的瘴气破水而出。
　　许逊敏捷地后退一步，迅速捏了个屏障，那瘴气立时被挡在了一边。
　　“常听鄱阳的小妖们说，许真君是个及其凶悍的道士，今日一见，反倒不觉。”恶龙轻轻的说。它的声音浑浊，云中顿时响起阵阵闷雷。
　　许逊闻得声音，立刻辩明了蛟龙的位置，使决拨开一丛隐蔽的荷花，就见到了恶龙湿漉漉的金色瞳仁，上面还布着点点血丝。
　　呵，还是条天龙。
　　“既是天龙，何必委身这小小江河之中？你理应造化天下，怎的祸害起百姓来了？”许逊并未接言，只看着那水轮般凶恶的眼睛，循循地问。
　　蛟龙从淤泥里抬起头来，卷起的浪裹着泥沙、瘴气还有经年的枯枝败叶将河水搅得天翻地覆，一阵恶臭扑面而来。许逊虽使了避水咒，但仍被这臭气熏的眼睛发辣，强忍着呛鼻的气味，仔细地观察着这蛟龙。
　　蛟龙从河水中现出了真身，它漆黑的鳞甲上沾满了重重瘴气和淤泥，威严地映在一片黑云下，显得格外凶煞。
　　“许敬之，”蛟龙说道，喷出的瘴气和淤泥的臭味使空气都黏稠了起来。“我本是这水中的生灵，你做你清修的道士，又何故来管我？”蛟龙说话的时候，黑云中便响起隆隆的雷声，闪电一道道刺破苍穹，凶险极了。
　　然而许逊却并不害怕。他仍是谦谦温柔的样子，周身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你既是水中生灵，定知运命可贵。而你此番到来已破了这赣水的运道。水乃土之心脉，心脉不畅，定成祸患，豫章已近三月未晴，长此以往，定成灾难，我因此须得管控，前来拿你。”许逊这番话说的不疾不徐，但言辞的决意却令人胆寒。
　　黑色的恶龙却轻蔑地笑了：“前来拿我？你这道士好大的口气！我见你仅一罗盘傍身，并无刀枪剑戟，连你们最最离不得的符纸也无，不知阁下用什么拿我？”
　　“如你所见，刀枪剑戟杀气太重，非我所用也，符纸量微法轻，想来也定不住你。我并非得道高人，也无甚厉害的法器。能拿住你的，仅有这一颗向道的正心，还有满满的道法了吧。”许逊答言，明亮的眼睛毫不避讳地望着蛟龙，嘴角不自知地挂着一丝轻狂的冷笑。
　　“我倒要看看你这道士有何术法？”蛟龙轻蔑地调笑他，“你说向道的正心，我倒是听说你们修道之人断会观心，望不见人心之至者不可出山，你既是一方道长，这等小事自然难不倒你。不若如此。我变化三次入你观中，若你能观到我的本心，我就束手就擒，让你拿住，既不费刀枪剑戟，也不费唇齿口舌，”蛟龙盘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若你不能观到我的本心，那你就任由我处置，可否？”
　　许逊思量一番，认真地答言，“然。”
　　果然是个愣头青啊……蛟龙嘴角延上一抹邪笑，口气也喷的更重了些，险些呛到自己。
　　“你既已应战，就速回你的观里准备一番，镇日里的香火熏得我头疼，我得回我巍峨的洞府去小憩一会儿了。”蛟龙言罢，摆了摆尾，以一个极霸气的回身入了江，掀起一阵狂澜，砸在许逊早先设的屏障上。
　　许逊并未就此离去，而是接着细细查探了一番，取了点泥，又谨慎地除了延出的瘴气，这才踏上了归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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