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云窃玉记

　　元武三十一年，初夏。

　　无着山坐落于江南榕城，山上终年灵气四溢，虽位及四大门派之首，但也有不少慕名而来的旅人上山探访，寻仙问道。

　　久而久之，前前前任掌门便在山脚下修了间小庙，以供游人参拜。香火甚旺。

　　沈云梨穿着淡紫色门派装，光脚坐在无着山山尖那株长了百余年的水青树上，拿手半遮住眼睛看天边夕阳。

　　今日天气不算大好，余晖也没往日那般刺眼，她百无聊赖地踢踏着脚，眼神一转看见不远处另一个紫色身影正哼哧哼哧顺着山道向她走来。

　　那是个中年男子，看着不过而立之年，两鬓却已染霜。老远见着沈云梨，先是笑弯了眼，看见她光着的两个脚丫，顿时皱起了眉头，

　　“小梨子！你又不穿鞋爬树！被山上的毛头小子们白占了便宜，以后怎么嫁人！”

　　中年男子厚重温润的嗓音一层层回荡在无着山，却无人觉得奇怪，只惊起山间数只休憩的白鹤，在夕阳最后一丝余晖消失之前，挥翅直上云天。

　　沈云梨摸摸鼻子，嘟了嘟嘴道：“大师兄，饭做好了？”

　　“再别说大师兄不疼你，今儿可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被她唤作大师兄的这位，是无着山前任掌门苏北虹的大徒弟，如字辈的首席弟子，杜如晦。

　　沈云梨这才笑笑，从树上一跃而下，大眼睛滴溜一转，对着杜如晦软绵绵道：“大师兄，背~”

　　杜如晦最怕她来这招，小姑娘澄澈空明的大眼睛眨巴眨巴无辜兮兮望着他，他这颗心就化成水了，要是自己有闺女，也这般大了吧，真真惹人怜。

　　他背着沈云梨一路下山，无着山的弟子们都见惯不怪，倒是沈云梨被这钟天地灵气的仙山养着，精神一日比一日好，模样也越发水灵。

　　当年，前任掌门苏北虹与天下第一魔头陆无泱一战，可谓惊天动地。

　　那一战后陆无泱隐匿于江湖，苏北虹也受了重伤，回到山中不久便羽化升仙。无着山长老柳呈雪门下唯一的弟子阮似玉继承其衣钵，成了现任掌门。

　　当初沈云梨被阮似玉带回来后，便被柳呈雪一眼相中，收在门下做了关门弟子，一跃成为掌门人的小师妹。

　　山上女弟子不多，不少辈分低的年轻男弟子对这个水灵灵的小师伯很是有好感，奈何小师伯被大师伯和掌门师伯护的严严实实，他们只得在远处偷着摸着多看她几眼。

　　时至傍晚，无着山上炊烟袅袅，宛若仙气升腾，端的是极有名门正派的风范。

　　今年十六岁的叶勤一路从花城曲阳赶到无着山下，着实花了月余的时间。

　　一路上吃喝拉撒睡加上时不时做点好事，给乞丐买点馒头，救几个卖身葬父的少女……出门时家里给的十两银子，此刻花得一文不剩。

　　如今夜色将至，他方来到无着山下，已是一天一夜没吃没喝，肚子里的五脏庙已濒临坍塌。

　　“不愧是仙山无着！”他望着眼前盛景喃喃道，就是不知自己能否有幸摆在无着山门下，成为一个锄强扶弱，匡扶正义的新一代江湖大侠。

　　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他缓步上山，山上那座为了游人参拜而建的小庙，似乎已在向他招手。

　　暮色四合，他眼花看不清路，一个不小心被一件软物绊了个狗吃屎。

　　待他半晌摸着摔疼的腿站起来后，才发现绊倒他的是一双人腿。

　　那人懒洋洋地斜靠在石阶上坐着，手里拿着一只酒壶，绛紫色的衫子被他穿得歪歪斜斜，领口微敞，浑身酒气。

　　“这位小师兄，你没事吧？”叶勤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踩折了人家的腿，要赔钱他可没有，但又不能撒丫子就跑。

　　那人一动不动，他便走近了些，伸出一只手指头小心翼翼地戳了戳那人。

　　此时乌云消散，露出皎白月光。

　　“好美的姑娘……”叶勤盯着那人怔怔道，眼前人双眸轻闭，唇畔微弯，似笑非笑的模样有数不尽的风流。

　　山间紫藤花花瓣随风飘洒，深紫淡紫相映成趣，竟是一副绝美的月下美人图。

　　“这位姑娘……”话音未落，叶勤突然被人攥住了前襟。那人将他一把拉至眼前，懒懒睁开眼，却不是女子的娇媚柔和。

　　眉峰凌厉，眼神慵懒却不失威严，分明是男子才有的眼神，叶勤被他看的心里直发毛。

　　“我当是哪来的毛头小子，可真是瞎的不轻。”那人开口，嗓音温醇略带沙哑，“莫非是饿昏头了？”

　　“小师兄饶命！小师兄英明！”叶勤被喷了一脸酒气，忙不迭地道歉，紧接着“咕”地一声，他的五脏庙彻底宣布放弃，他对那人眨了眨眼，一言不合就晕了过去。

　　阮似玉满脸黑线看着这个晕在他手上的年轻男子，撇撇嘴，极不满地嘟嘟囔囔起身，将他往肩上一扛，歪歪扭扭地往山上走去。

　　无着山，洗墨院。

　　沈云梨满心欢喜地坐在桌前等着杜如晦的红烧肉，杜如晦虽然是前掌门苏北虹的大弟子，却因年轻时出了场意外，废去了一身武功，并且终生不能再习武。

　　尽管如此，他待人亲切，尤其对山上新来的弟子照顾非常，对门下武学秘籍又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在山上十分受欢迎。

　　当然最受欢迎的还是现掌门阮似玉，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人帅活好不傲娇，天字一号的大完美，就该有这个待遇。

　　要对沈云梨来说，给她十个阮似玉也不及一个杜如晦，吃了一口酱汁浓郁，甜中带辣的红烧肉，她幸福的眼泪直流。

　　“大师兄！真好吃！”恩，这就是原因。

　　“啪——”门被推开，人未进酒气先至，沈云梨被熏得打了个嗝。

　　阮似玉大大咧咧跨门进来，走到杜如晦床前把人往上面一扔，便三步化作两步抢到饭桌前。

　　“可以可以，老杜，这个红烧肉很可以！”

　　沈云梨翻个白眼，默默把碗筷往前一推，看着极没掌门风度的师兄夹起一块肉放进嘴里，跟她露出一模一样的幸福表情时，嘴角抽搐道：“我吃饱了。”

　　“小梨子再吃点，锅里还有。”杜如晦端了脸盆坐在床前，体贴地给叶勤擦脸。

　　没擦两下，这人就像打了鸡血似的，从床上“哗”地蹦下来，一副六亲不认的架势冲到饭桌前，拿起沈云梨放下的碗筷便开始狼吞虎咽。

　　沈云梨瞪大眼睛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又望了望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喝得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的掌门师兄，长长叹了口气。

　　“说吧，你姓甚名甚，年方几何，家住何处，来无着山做什么？”待两人酒足饭饱后，沈云梨摆好无着山小师伯的架势，开始问话。

　　杜如晦娴熟地收拾碗筷，阮似玉一脚踩在椅子上，一只手惬意地搭在椅背上，眯眼假寐。

　　“小……”

　　“小？”沈云梨跟着重复。

　　“小仙女！”叶勤打个饱嗝，十分激动地看着眼前的大眼睛小姑娘。

　　“不要拍马屁，说正事。”沈云梨挥挥手，风淡云轻地把话题拨回正轨。

　　“哦。”叶勤颇有些失望道，“在下名叫叶勤，今年十六，曲阳人士，是来无着山拜师学武的。”

　　“十六了啊，晚了晚了，你不知道习武要从小练起吗？回家种地去吧。”沈云梨接过大师兄递来的西瓜，心满意足地边啃边说。

　　“不行！”叶勤拍案而起。

　　沈云梨凉凉睨他一眼，他立马乖乖坐好，谄媚笑道，“这位小师姐，我是真心想要习武，您就给通融通融吧。”

　　“那好，给我一个通融的理由。”沈云梨看看一旁不动声色的阮似玉，嘟嘴道。

　　叶勤低头苦思冥想，半晌，喜道：“小师姐，我觉得你缺一个给你端茶倒水鞍前马后的小师弟！”

　　“恩，这话说的也有点道理。”沈云梨琢磨片刻点点头，拍拍阮似玉，“通融一下？”

　　阮似玉半睁着眼睛，闲闲看着沈云梨，后者被他看的不耐烦，别扭地转了转身子，他才懒懒道：“那就从打杂开始，这位杜如晦大师兄门下还不曾有弟子，你就先留在洗墨院吧。”

　　“谢谢小师兄！”叶勤喜不自禁，说罢又赶紧对着杜如晦磕了响亮的三个头。

　　杜如晦颇欣慰地含笑接受。

　　沈云梨这才挑眉笑道：“这小子真是傻，来，跟着我叫，掌、门、师、伯。”说着指向阮似玉。

　　“哎。”阮似玉挑眉笑着搭腔。

　　沈云梨在心里狠狠鄙视了一番，“连这点便宜都要占。”

　　“本掌门还没嫌你把我喊老了呢，唉，果真不是所有女子都如江陵城留心居的香香姑娘那般善解人意，古人诚不我欺。”他夸张的叹气，满眼戏谑，微敞的领口露出白玉般的锁骨，晃得沈云梨一阵眼疼。

　　“是善解人衣吧！色中饿鬼。”沈云梨冷哼。

　　“恩？粗俗。”阮似玉手指点点椅背，嫌弃道。

　　“那也比你烂俗要强些。”沈云梨气上心头，一转念娇笑道：“谁不知道香香姑娘一心都在大魔头陆无泱身上，某些人也就是替身的命。”

　　“老杜！你们家小酸梨还有没有人管了！没人管我就吃掉了！”阮似玉大力拍椅背，扯着嗓子喊，满脸委屈。

　　杜如晦似是已习惯两人胡闹，笑着看他俩互掐。

　　叶勤看两人唇枪舌剑许久，这才缓过神来，自己竟是一跤绊倒在掌门大师阮似玉的身下吗？

　　“原来江湖如此之小……”他感慨万分。

　　“你说什么？”沈云梨没听清，问道。

　　“没……没什么。”他看了看沈云梨，一副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沈云梨嘟嘴瞪他，他才道：“那这位小仙女师伯一定就是沈家二小姐了罢。”

　　此言一出，院中其余三人神色各异。

　　沈云梨轻哼一声，起身走出了院子。

　　阮似玉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叶勤，也跟着走了出去。

　　只剩杜如晦和叶勤二人，叶勤苦着一张脸道：“早知道不问了。”

　　杜如晦看着这平白捡来的徒弟，叹道：“此事不可说，不可说啊。”

　　三年前，沈府一夜之间遭陆无泱灭门，前去道贺的各大门派弟子也惨死于其手下。一时间惊起武林正派人士滔天怒火，有能之人纷纷揭竿而起，就要打上位于京中极乐原的长生殿。

　　长生殿却在此时得到了一笔横财，买下江湖杀手榜前十人对其进行暗杀，又是一番死伤。
　　就在众人奇怪长生殿这笔不义之财是如何得来之时，又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了，沈府的主人——沈缙。

　　他亲口指认大女儿沈云橦就是造成沈府血案的元凶。

　　一时间群情激荡，不明真相的各大门派弟子纷纷要他说出当晚真相。

　　彼时沈云橦再次出现在众人眼前，已经顶了长生殿圣女的名头，她亲口承认，是她引来陆无泱，一手策划了整个事件。

　　陆无泱隐匿于江湖后，长生殿也跟着沉寂下来。三年来，沈缙不止一次上无着山，要阮似玉将小女儿还给他，均被沈云梨一一驳回。

　　外界盛传，沈云梨和沈云橦其实是一条心，都是要逼死父亲的妖女。

　　阮似玉倒是从不在意来自江湖各派的压力，依旧我行我素地将沈云梨留在山上，沈云梨时不时想，他可能是知道真相的。

　　再过一月，便是她十五岁的生辰，她的特殊体质会自行将天地灵气凝结于心，于她自己不过是生存所需，对于别有用心的人来说，她便是最佳鼎炉。

　　待她十五岁以后，灵气便会愈加精纯，距离挖心取灵气的日子也就更近了一步。

　　她知道沈缙和阮似玉都不会将这些消息公之于世，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阮似玉的动机，只是三年来，她从不曾看透这个看似风流潇洒，吊儿郎当的掌门师兄，或许以后也看不透。

　　与其惶惶不可终日，不如坦然面对未知。她曾这样劝过姐姐沈云橦，无论姐姐现在正邪与否，只要知道她还活着，对沈云梨来说便是最好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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