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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待李唤二人身影被人群淹没,苏暮年长吁了声,弯下腰揉了揉膝盖,自嘲道:“真是老了,这么些路也走不得了。”
“暮年说这话,也不觉得臊得慌?”
苏暮年向身后桥上看去,说话的人一袭紫色长衫,头发以玉筒束起,眉眼风流。
苏暮年作揖,嘴角噙笑:“暮年与世子倒真是有缘,这人山人海竟也能遇得上。”
萧淮言听出了他话语里的戏谑,不由莞尔,抬步走下来,调侃道:“是了,莫非淮言的姻缘簿上写的是暮年的名字?”
“世子说笑了。”
萧淮言瞅见苏暮年孤身一人,问道:“暮年一个人逛灯会,岂不无聊?”
苏暮年摇头,苦笑道:“暮年是与几位同窗一同前来的,不过。”
萧淮言接过话谑道:“不过暮年年事已高,走不得路了。”苏暮年讪讪称是。
“世子怎么也是一个人?”
萧淮言难色道:“不瞒暮年,我的好友失了约。”
话至一半,萧淮言突然眯起了眼睛,苏暮年直觉不好,刚想道歉离开时,却听的萧淮言笑道:“暮年若是不嫌弃,与淮言走一段可好?”
苏暮年咬紧了牙,僵着脸笑道:“...好。”
两人并肩走着,偶尔瞅到一两个有趣的灯谜,便凑过去低着声音交流着。
那商家看见他俩人抵头的模样,误以为是兄弟,便笑着将准备好的礼物拿了出来,道:“你们感情可真好。”
苏暮年和萧淮言皆一愣,倒是为了商家手上的那串裹着厚厚糖衣的糖葫芦。
萧淮言将手往身后一背,下巴点点糖葫芦,面上忍笑:“那便暮年吃了吧。”
苏暮年刚想拒绝,那面相憨厚的商家就把糖葫芦往他手里一塞,旋即摆手道:“快吃把,若化了便不好了。”
苏暮年哭笑不得,默默接下了。
“这可怎么办?”
苏暮年举着手上的吃食,偏头问道。
萧淮言声音带着笑意:“既是人家好意,你便吃了呗。”
苏暮年嗤鼻道:“你若真如此想,你拿去如何?”
萧淮言不说话,只不动声色地往旁边走了两步,待拉开了与苏暮年的距离后,方摇头道:“不可不可,我堂堂世子,怎能在大街上做出如此不雅举止?”
苏暮年趁他没注意翻了个白眼,心里边嘀咕着怎招惹了这样一个麻烦,边咬上了糖葫芦。
“还蛮好吃的。”
萧淮言看过来,见青年停下了脚步,两眼发亮,手里举了根咬了一口的糖葫芦,却是一脸正经,不禁好笑:“是吗?”
“我尝尝。”
话音刚落,萧淮言便走近了一些,就着苏暮年举起的手低头咬下。
青年只觉得眼前一暗,鼻尖袭有淡香,手上青丝微凉。
“是不错,就是略微甜了些。”
萧淮言直起身,蹙眉说道。
“...”
他全然未注意到苏暮年神色怔怔,自然道:“我们再上那儿去看看。”
说完,便自顾自迈开了步子。走了几步,却不见青年跟上来,往后一看,苏暮年依旧在原地傻站着。
“你在做什么呢?”
苏暮年回神,强强挤出笑容,走近了萧淮言。
“快些吃吧,约莫要化了。”
萧淮言话说的漫不经心,说完往旁边一瞟,却见青年脸颊微红,迟疑着咬下了糖衣。
怕是吃不惯太甜的。
萧淮言如此想道。
半盏茶的工夫,苏暮年终于吃完了整串糖葫芦,只是一路上闷闷的,萧淮言问了几句,他便推脱称有些乏了。
两人又走了几步,便见前面一摊位前拥着许多人,人群中不时发出一阵叹息或叫好声,十分热闹。
苏暮年眼睛一亮,心内难耐,脸上却不显露一分,偶尔还偏头看看一边的灯谜,兴致缺缺。
萧淮言恰好看到了青年的神态变化,也不点破,只拿眼偷瞅着暮年,强忍着笑,状似不经意道:“前面热闹的很呢。”
苏暮年心中暗喜,却仍装作刚注意到的样子顺眼看去,奇道:“是呢。”
见萧淮言没有说话,苏暮年牙一咬:“世子可要去那儿看看?”
萧淮言面上一惊,体贴道:“暮年不是觉着累了吗?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苏暮年狠狠磨了磨后槽牙,见萧淮言那明显的笑意便是气不打一出来,皮笑肉不笑得拱手作揖:“如此,那暮年告辞。”
说完,扭头便走。萧淮言知道自己欺负过了,忙追上来赔不是:“别,时辰还早,我们且再去瞧瞧。”
他话说了一堆,苏暮年却还是埋头走着,萧淮言只觉这人有趣得紧,恰对了自己脾性,索性慢下了脚步,扬声道:“淮言想去看看,不知暮年可否相陪?”
苏暮年这才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脸上笑意渐深:“世子相邀,自然。”
彼时身边人来人往,可萧淮言却道周边无物,只剩下星河漫天,青年如兰。
萧淮言一时愣住。
“世子?”
萧淮言回过神来,苏暮年已经走到了他身边;世子歉意一笑:“无事。”
那人群中的也是一家猜字谜的摊位。不过与其他吆喝的商贩不同,那店主人已是满头白发,静静坐在摊子后面,面前还摆了一坛酒,脸上微醺。
两人一凑过去,便听人群中有人大声答到“口”,旋即店主人笑着摇头,拿起酒坛仰头就是一口:“错了错了!”
他声音中气,竟不似他这个年纪的。
苏暮年暗自咋舌,与萧淮言嘀咕道:“他这么个喝法就不怕喝醉了?”
那老头子耳尖:“你这伢子是看不起老爷子?”说完,又豪饮了一口,一咂嘴笑道:“这点酒还不够老爷子塞牙缝呢!”
苏暮年脸上一赧,听得老头朗声道:“那老爷子继续出题了。”
“左边一千不足,右边一万有余。”
还是刚刚那人,伸长了脖子不知喊了句什么,众人屏息凝神看向老头,见他倏忽大笑:“好好好,欠着老爷子五碗酒了!”
人群中爆出一阵哄笑,那人涨红了脸,默默退回了同伴处。
一时间,竟没有人再出去答题了。
“可是‘仿’字?”
众人往声源处看去。
说话的人长身玉立,眼眸熠熠,脸上带笑。
正是苏暮年。
老头面上略显不甘,撇了撇嘴,一扬手道:“这题算这伢儿对了。”
苏暮年听他言语之间自满,心生不喜,往后偏了偏脑袋:“这人怎这样?”
身后萧淮言摸了摸鼻子,苦笑道:“大抵脾性如此。”
苏暮年未察觉他语气怪异,凝神听着老人又出了一题。
“中心一点口不见,打一字。”
见面前围着的青年们冥思苦想,偶尔瞅瞅旁边,却不敢出个声,老头子捋了捋胡子,拍手笑道:“若再无人猜的出来,各位便要请老头子喝酒了!”
闻言,人群中一阵骚动,倒不是缺了这几个酒钱,只不过他们平素里自诩城中学识一流,而今连个摆摊的老头也比不上,说出来当真是折了面子。
苏暮年却未想这么多,只觉他言语间有些自负,想挫挫其锐气,便扬声道:“定是‘卜’字!”
众人一听,七嘴八舌道:“可答对了?”“是了是了,我怎就没想到了?”
转瞬间,众人看向青年的眼神里已带了些钦佩。
萧淮言见苏暮年隐隐有与老人较起劲来的念头,不禁抚上了额头,心中暗暗叫苦,不着痕迹地往暮年身后躲了躲。
老人眉一竖,将酒坛推至一边:“你这人,倒是有趣。”
还没等苏暮年回答,先前那人又冒出个头:“既是有人答对了,那便算你输,之前的赌约算不得真了。”话音刚落,他便缩着头躲回了人群里,再不肯出来了。
老头年纪虽大,却有些小孩心性,狠狠瞪了苏暮年一眼,挥着手不耐烦道:“就几杯酒钱,竟也如此吝啬,散吧散吧,老头子自己买去。”
闻言,众人携伴散去,萧淮言瞅着人多,忙扯着苏暮年往回走,苏暮年一时没反应过来,直直和他走了几步。
“那伢儿,你留下!”
苏暮年见萧淮言脚步匆匆,还以为他有急事,便也装作未听到,继续走着;哪知反是萧淮言,蓦地停下脚步,松开手,转向身后,朝着老人端正行了个礼。
“老师。”
申恩一脸震惊:“世子缘何行如此大礼?”说着,他连忙弯腰欲回礼。
萧淮言连忙上前扶住他,苦笑道:“老师别拿学生玩笑,这礼学生如何受得?”
听他这般说,申恩方缓了脸上颜色,没好声道:“还以为世子在江南呆久了,定不认得老夫了。”
萧淮言摸摸鼻子,只道这话熟悉的很,转念一想,不正是先前萧竞所言,心中发笑:“老师说笑了。”
申恩哼了一声,不同他多说,转脸看向苏暮年:“你叫什么?”
苏暮年见萧淮言对待老人神色严谨,虽不喜其语气,却也知道他为大家,施礼道:“在下苏暮年。”
他答的简单,萧淮言却在一边道:“是今年的贡生,才情倒是不错。”
申恩吹胡子瞪眼道:“你如此上心作甚?”
说罢,一边摇头一边走开:“世风日下啊。”
苏暮年看着好笑,直言道:“这位大家有趣。”
“他便是这种脾性。”
两人都未提老人身份,又默契地往未走过的道路走过。
“暮年若累了,便和我说,早些回去。”
“好...且再走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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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暮年走出宫门,便见雪中一人撑伞,等在原地。
走近几步,便见申恩佝偻着背,两鬓斑白,偶尔握拳抵在唇边低低咳嗽几声。
不过几载,他却愈老。
苏暮年红了眼睛,忙快跑了几步。
“老师。”
申恩也走上前来,动作极为迟缓;见他模样,老人蹙了眉,忙扯了他进伞下,没好声道:“怎把自己折腾成了这个样子。”
苏暮年摸了摸鼻子,不反驳,只认真听着。
许是上了年纪,申恩也唠叨了起来,说了半晌,他才止了话头,叹口气道:“可想好去哪边了?”
苏暮年一怔:“老师不拦我?”
申恩将伞柄塞到了苏暮年手里,伞外飞雪绵延,老人的声音低得似被雪声盖过:“他一走,这金陵还呆着作甚?”
“都散了吧。”
苏暮年不语,片刻茫然道:“还未想好,便先走着,走一处算一处。”
申恩点头:“送我出去吧。”
苏暮年点头,撑着伞将申恩送到了马车前。
一路无语。
下人等在了马车前,苏暮年不知该说何话,只扶着老人上了马车后,垂手呆站在一边;
申恩并未立即进去,弯身在帘口站着,从怀中掏了许久,拿出了一串铜钱,递到苏暮年面前:“这是初见时我所欠下的赌约,一直忘了给你,趁现还记得,便给你了。”
“至此便再也无师生情分了。”
苏暮年愕然,惶然往前走了几步。
申恩转身掀帘,下人得了令,搓了搓手赶起了马车。
“我此生最幸,
便是有暮年和淮言为徒。
山长水远,
今后自重。”
苏暮年站在原地,握紧了伞,指骨青白:
“学生同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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