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苦

　　今晚市长女儿举行婚宴，整个大堂全部被安排用来举办婚礼，并且实行自助餐供应，所有人忙到整整十一点半才结束，据说宾客们下一站去卡拉OK了。

　　我就在生果架前劈了一晚上的西瓜。

　　其实对于做这种杂碎的事情，我早就习惯了，况且正值精力旺盛的年纪，也没怎么感觉累，但困是一定的，所以甫一下班，我就急急忙忙换了衣服赶回出租屋准备睡觉。

　　路灯发着昏黄的光，照亮地面，街上已经没什么人经过了，我埋头半闭着眼凭着直觉一路往家里赶，没等我反应过来，就直直撞上了一个物事。

　　我吓得连忙张开眼睛，眼前出现了一双黑白条纹的板鞋，原来是撞到人了，脑子昏昏沉沉的，我也没抬头，说了声“抱歉”之后，就想错开他继续往前走。

　　没等我迈开步伐，肩膀却猛地感到沉重的撞击，我终于惊讶抬头，那人歪歪扭扭地挡在我面前，穿着一件深色风衣，个子很高，他低下头面朝着我，看不清楚长什么样。

　　大半夜的，为免生出事端，我只是隐忍地又说了一句：“让一下，谢谢。”

　　我刚走出去一步，那人突然以极快的速度一把抱住我，沉重的身体压在我肩头上，我猝不及防地倒退两步，第一反应就是伸手试图推开他，只可惜那力量没有撼动这人分毫，他的力气很大，双手箍住我的背眉，我差点呼吸困难。

　　“……神经病啊！放开！”我恼了，直接大骂出声，用尽全身的力气推他。

　　“No,no way.Once I caught you,you can never hide away from my sight.You are a whore,and I won’t free you out.YOU deserve it.You broke it.WHY are you still hereYOU should be in somewhere else!It must be a dream......”他低沉地一直在念叨不知道哪国的语言，我一个字都没听懂，只能挣扎道：“说什么鬼啊，死鬼佬，你抱着我做什么,认错人了吧你……”

　　那人不仅没有放开，还变本加厉，他低下头用尖尖的下巴磨蹭我额前的头发，我痒得不行，还没反应过来，嘴唇就被狠狠堵住。我脑子里跟炸开了似的，一下子忘记了反抗，一条湿滑又充满力道的舌头猛地钻进口腔，他用力地吮吸我的舌根，还步步紧逼碾压过来，满嘴的酒味，后脑勺的头发不知道被什么东西扯住，我被迫仰起头来，嘴巴不禁张得更开，浓重的酒精味熏得我鼻子都酸了。

　　妈的鬼佬喝醉之后上到大街随便抓着人就亲啊！有没有王法了？

　　终于忍不住抬起膝盖顶向变态的□□，重重一击，明显奏效，他猛地放开堵住我的嘴唇，一只手缩回去捂着裆部，痛苦地□□着，但另一只手却依旧顽固地抓着我的衣服，我趁他防守虚弱的时候一把推开他，他酿跄了两下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叫了一声。

　　我狠狠地啐出一口口水，把嘴里的酒味吐干净，大骂一声：“痴线（神经病）——！回家吃药啦你！”随后越过他扬长而去。

　　很久没失控骂人过了，但今天碰上的这什么鬼事情啊，都不知道那人有没有艾滋。

　　想了想我又吐了一口口水。不放心。

　　快跑回出租屋的时候，兜里的手机响了，我停下来喘了口气，将手机掏出来，顺便回过身张望了一下，没有人跟着。

　　看了眼来电显示，是林思钰，忙不迭将电话接了：“喂，思钰，怎么了？”

　　女人尖俏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你下班了怎么没等我就自己一个人走了？我还想给你些糖呢，今晚剩下来很多喜糖。”

　　我回过身继续走回家，道：“太困了，就想着快点回家睡觉，没考虑到这么多，抱歉，下次不会了。”

　　“嗯……”她撒娇似地哼哼了两声，随即再次扬起声音，“好吧，那你明天上班的时候直接来找我，我把糖给你。”

　　“你明天也上晚班？”终于上到四楼，我侧着脑袋夹紧电话，一手拿出钥匙开门。

　　“对呀，我特地为你调的班，就是怕你晚上一个人太孤单了，没想到你理都不理我，下次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她面对我的时候，声音都很甜，我还挺喜欢她这样的性格的，不过听主厨说她对着其他女人的时候，可不是一般的泼辣，这我还从来没见识过。

　　“我保证下次一定不会了。明天给你带营养餐好吗？你最近是不是在减肥？我看你都没吃多少东西。”我绞尽脑汁说些好听的话。

　　“切，我还以为你都不在意我呢，我都减肥两个星期了，你才发现吗？”

　　“是我的错，你别生气。”我耐着性子哄她。

　　“嗯……不说啦，轮到我洗澡，准备睡了，明天见，亲我一下。”她打了个哈欠，但即使这样还是要撒娇。

　　我学着她之前教我做的那样，对着米高风（麦克风）轻轻“MUA”了一声，然后道晚安，挂了电话。

　　将灯打开，匆匆喝了杯水，我进浴室随便用水冲了冲身子就回到卧室，躺在床上睡死过去。

　　早上八点准时醒来，出去跑跑步，正好停在某家吃惯的早餐店吃一碗粉，然后坐在公园看大叔大妈跳广场舞，一看一个早上，中午回到出租屋准备晚上吃的饭，做完之后睡个午觉，起床准时上班。没有早班的时候，我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如果说这么多年来有什么是没变的话，那也许就是我这无趣又单调的人生吧。

　　以前叛逆的时候，我喜欢打牌或去游戏厅打游戏，等年纪长一些，虽然早把这些坏习惯给戒了，日子却还是没怎么丰富起来，不是没有胆量尝试刺激的东西，也许只是因为自己太懒了吧。

　　我从冰箱里找出前天从后厨里带回的包菜和香肠，打了一个蛋，细心地煎出一个八分熟的荷包蛋，然后做了一道沙拉，用玻璃保鲜盒装好饭菜，放在环保袋里免得走的时候忘记带。

　　下午到酒店，我特地从正门进去，保安认识我，和我打了声招呼就将我放了进去，我在大堂里寻找林思钰的身影。

　　很快她朝我跑过来，今天所有的司仪都身穿高开叉的淡红色牡丹花纹旗袍，脚踩同样款式的高跟鞋，别起头发的她看起来十分漂亮。

　　我和她走到角落去，趁着没人注意的时候，在她充满企盼的眼神下快速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女人独有的香水味窜进我的鼻腔。和她在一起两个月，我已经知道她最喜欢喷的香水是Chloe Love Story。在一次逛街的时候，她将我拖进专卖店，在摆放这瓶香水的架子前徘徊许久，我终于痛下决心，送给她这瓶一小樽就要800大洋的精美香水，此后这香味便天天萦绕在她周围。

　　一吻完毕，我低下头看她的脸色，果然开心地笑了起来，浓厚且长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她每天都要化不同风格的妆来配合身上的服饰，作为司仪也是挺辛苦的。

　　她从挂在臂侧的小篮里拿出三盒包装精美的喜糖，塞进我手中的袋子，我等她做完这些动作，抬起手温柔地顺了顺她的头发：“七点来3号厨房吃饭，记住吗？”

　　她眯着眼点点头，悄悄抱了我的腰，一秒之后放开，转身小跑离开了。我等她走远之后，才沿着墙角走进了逃生通道，然后进后厨打卡上班。

　　因为资质不够，所以我每天做的事情虽然多，但都很繁杂且无聊，刚来的时候，我就整整摆了半年的盘，才升级去打些下手，切水果、摆盘之类的事情，我现在是信手拈来。工资虽然不多，但能基本满足生活需要，我也算知足。

　　***

　　两个星期之后的一天晚上，主厨突然找到我，让我“立刻、马上”做一道西冷牛排，客人急点。当时我正练习在西瓜皮上雕兔子，听见这样的要求，完全不知所措。因为一直都没有机会做主餐，我并不太熟悉西冷牛排的做法。

　　“可是主厨，我没有经验，让我做，不太合适吧？”我为难道。

　　主厨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子，人还算善良，此时他只是皱着眉头：“客人指名让你来做，我们也决定不了，你先试一下吧，不行我再做一次。”

　　我心下疑惑，谁会指名让我做菜？难道是林海？他哪有钱来这么高级的地方消费？

　　没有犹豫思考的时间，主厨催促我赶紧动手，我只好硬着头皮上阵，努力回想以前在厨师学校学到的工序，匆忙煎好牛排，洒上佐料，用最短的时间进行烘烤和收汁，一边做一边祈祷最好是林海那家伙钓到有钱凯子来消费，不然我这样的手艺即使不被炒鱿鱼也会被降一级贬回去摆盘。

　　二十分钟后，做好的牛排被端出去，我松了口气，忍不住找到主厨问是谁指名让我做牛排。

　　主厨看了看屏幕上的菜牌，才回答我：“不知道，宋经理跑来让我找你做牛排，说是一个很重要的客人，没说是谁……放心，能被我沈文华挑中的都是有好底子的人，如果客人不是很挑剔的话，你就不必担心了。”

　　最好如此。

　　我放下心来，又退到角落去雕兔子。正雕得聚精会神、浑然忘我的时候，主厨又大声喊我的名字，我回过神来，赶紧放下刀子挤到前面去，问：“怎么了？主厨。”

　　主厨手里拿着一盘牛排，赫然是我刚刚做的那一碟，上面的牛排已经被人划得乱七八糟惨不忍睹，却没有少的痕迹。

　　他皱着眉头将牛排递给我：“客人说烤得太生了，不满意，让你重做一份，我想说我帮你做吧，宋经理说不行，那位大客就是一定让你做。”

　　“啊？”我惊讶，战战兢兢地将牛排接过来，倒进潲水桶，回过身赶紧重新再做了一份，这一次我等了足够的时间，将牛排烤得熟透了，才端上去。

　　可没想到五分钟过后，主厨又将同样被划得面目全非的牛排端回来：“客人要求的是七分熟，你这都烤得全熟了！关古，你今天是怎么回事，我们后厨的脸都快被你丢尽了！你给我认认真真地做一份牛排，这么小的事情都做不好，你还想以后晋升当大厨吗？有没有搞错！”

　　我低下头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主厨，我不是故意的，但是我是真的手生了，请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主厨将被划坏的牛排摔在流理台上，不耐烦地对我吼：“现在，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将这个牛排做好！”

　　我忙点头应是，转身小心翼翼地将牛排烤到七分熟，以最认真的态度对付起这该死的牛排，丝毫不敢怠慢，等将牛排呈上之后，我才意识到这件事似乎有些不对劲。

　　究竟是谁在故意针对我？

　　等待的过程是煎熬的，我试图认真地继续雕兔子，手却止不住轻微颤抖，实在担心被炒鱿鱼，这样以后想找工作都很麻烦，被五星级大酒店给炒了，还不是在一个好职位，这样以后说出去还有人会要你吗？

　　我深呼吸数次，才勉强冷静下来，心底一直不停打鼓，总有种不详的预感。果不其然，没过多久，主厨气急败坏地跑过来，让我出去大厅自己跟客人解释。

　　客人这次给出的意见是，“肉太老了”。

　　我脑袋上仿佛一道雷劈下来，要是在大堂被客人骂，我基本是没好果子吃了。

　　忐忑地出了拉锁门，我快步走到大堂门口，宋经理站在内侧，见到我一把将我拉过去，低声嘱咐：“我不知道你是是什么时候惹到了这位贵客，但是你千万不要闹出事情来，他要骂你你也别驳嘴，不然到时候我也救不了你了。”

　　我感激地朝宋经理点点头，说了声“谢谢”，他带着我穿过用餐的男女之间，直到在一个双人座前停下，座位上坐着一个身穿深棕色暗条纹大衣和白衬衫的男人，此时桌面只摆了崭新的一套餐具，和一杯昂贵红酒。

　　他没有将头抬起来，所以我看不见他的脸，我躲在宋经理身后，试图认出来这是什么人，可是最终没有答案。

　　宋经理欠身走到那客人身边，扬起有礼而谦虚的笑容，低声对他说道：“郑少爷，人已经给您带来了，您有什么问题，请尽管提出，我们一定会认真解决的。”

　　那人点了点头，用低沉而阴暗的声音应道：“让他亲自跟我谈。”

　　我心下一惊，这声音……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没等我想起来，宋经理道了声“是”，直起身来，朝我挤眉弄眼，示意我站到人家前面去。

　　我咽了咽口水，紧张地走上前，也没敢看客人的脸，对着他直接一个九十度鞠躬：“客人您好，我是方才为您做牛排的帮厨，非常抱歉，手艺不好请您多多包容。”

　　“包容？”那人听后，只是缓慢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充满了轻蔑的口气，“你作为一个厨师，区区一道西冷牛排都做不好，我该怎么对你包容？”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能继续低着头，宋经理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用力捅了我两下：“关厨师，你站好了看着客人说话，这样多不礼貌，——不好意思，您多担待啊！”

　　被手肘捅到的地方剧痛，我连忙抬起脖子做出诚恳的表情，对上客人的脸——

　　在看到对方的脸的一瞬间，我倒抽一口气，心脏差点停止跳动，什么表情都忘记了，只能一脸惊恐地睁大眼睛盯着他。

　　一定是见鬼了……虽然看起来有点像，但他绝没有可能出现在这里……我已经忘记他很久了，那是我的噩梦，怎么会又出现在我面前……？

　　对面端正坐着的人面无表情，他的右手堪堪搭在餐布上，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点着桌面，看起来不疾不徐。阴冷的眸子死死瞪着我，削薄的唇角缓缓滑过一个讽刺的弧度：“呵，怎么，看到我的脸之后连表情也不做了？你们刚才说好的诚恳呢？”

　　这下，无论宋经理再怎么下死力捅我都无济于事了。

　　我退后一步，不小心撞到了经过的送餐台，发出“恍当”一声脆响，周围的人纷纷看过这边。

　　宋经理模糊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关古，你疯了你，赶紧道歉啊……”

　　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他阴毒的目光下，那沉寂已久的恐惧感正以极快的速度复苏。

　　“对不起啊，郑少爷，这……他最近可能精神有些恍惚……您别介意……”宋经理站到我面前，点头哈腰地对他道歉。

　　郑……

　　真的是他？！

　　在宋经理不懈的努力下，我终于找回了一点神志。不管发生了什么，还是保住工作要紧，我拼尽全力挤出一个字：“我……”

　　他尖俏的下巴死死地绷住，一脸讽刺地盯着我，记忆中那痛苦的夜晚在我脑海中开始回放，我试图张开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郑御承冷笑着抬起左手，看了眼手腕上的手表：“三分钟了，宋经理，你知道你这位帮厨浪费了我多少时间么？”

　　“是，是，郑少爷，真对不住……——你赶快道歉！关古！”宋经理火急火燎，我腰部一阵剧痛，忍不住低叫出声，那恐怖的画面终于消失在我脑海里，我再也管不了那么多，只能赶紧道：“郑少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对，对，都是他的错，郑少爷您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小人计较，您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出，我们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帮您解决。”没等我说完，宋经理就诚惶诚恐地对他道歉。

　　“是么？”我微微抬起头，感觉到那股刺人的视线，却再也不敢看他的脸，只能盯着他衣领上规整打好的那条棕色领带，“我要你们立刻开除这个没用的厨师，可以做到么？”

　　我猛地屏住呼吸，没想到他居然会这样说。五年过去，一切真的全变了，他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胸无城府的小孩了。

　　“是，是，您说得对，我们现在马上就将他开除，如果您不介意，我们已经安排主厨为您精心制作了一份全新的西冷牛排，请您稍作等候——”

　　“不必了，”他打断宋经理的话，“我的时间已经被你们浪费得差不多，收台吧。”

　　话未说完，面前的人就猛地站起来，我平视时只能看见他的脖子，这孩子是真的长高了很多。

　　那结实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回，就随着它的主人离开了，我缓缓抬起头，望着他的背影，心底缓缓升起无名的恐惧。

　　“是，是，您慢走，祝您万事顺意……”

　　他一定是找我复仇来了。

　　一定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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