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在咫尺，何处天涯

　　01
　　惊扰了李穆云好梦的，是一阵锣鼓铜钹声。
　　被吵醒的他皱著眉想了想，这才想到。对了，今天是陆斩之的婚礼啊……
　　他眼睛盯著鹅黄色的天花板，门外陆斩之的迎娶队伍声音铿铿锵锵。李穆云心道，斩之他应该会穿著黑色的西服，里头是浅蓝色的衬衫，手上带著纯白色的手套，西装口袋应该会带著一个红色的小盒子，盒子里是要给新娘的婚戒。
　　新娘会穿著淡紫色的婚纱，笑著接受陆斩之警局里面同事们的祝贺。
　　李穆云在妈妈的搀扶下直起身，敛目见著的是自己的一袭素白的Ｔ恤和卡其色五分裤。
　　还有空落落的左手手指。
　　那里曾经套有他和陆斩之六年的感情。
　　那可是陆斩之送给他的啊，为什么明明知道了最后是这样的结果，却总放不下呢？
　　家人和他，陆斩之终究是选择放弃李穆云。
　　為什麼呢？他做錯了什麼呢……
　　到底是连七年之痒都没法经历，李穆云神色黯淡的垂下了头，声音很低很低，像是把所有的悲伤都埋在了最深最深的地底，“妈，你说，如果我現在哭了，那个警察會不會回來帶我走？”
　　陆斩之会不会回来带他走？
　　他没有哭，但是妈妈却流泪了。
　　李穆云歪了歪头，对著妈妈扯出一抹极浅极浅的笑容。
　　笑容里面的苦涩，看了都令人心疼。
　　他知道的，他都知道的。
　　斩之再也不会回到他身边了，他最喜欢的警察先生从今天开始是别人的老公了。
　　再也没有警察先生会在他哭的换不上一口气时出现在他身边，把他抱进男人温暖的胸膛，拍著他的背，温言软语的让他不哭了。
　　再也不会有了。
　　李穆云掩著脸想哭，却发现自己哭不出来了。
　　02
　　“李穆云！不要哭了！再哭小心警察先生把你带走！”小时候的妈妈总是拿爱哭的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于是去问了邻家的大妈，怎样才能让孩子别哭的那么凶。
　　然后就有了这个莫名其妙，但却无比有用的方法。
　　“嗚嗚……妈咪，我不、不哭了，警察先生不会带走我的……對吧？妈咪你不可以讓警察先生帶走我……我会乖嗚嗚”小穆云伸出肥肥短短的小手，使劲擦著脸上未乾的泪痕。
　　“穆云乖乖的，警察先生就不会带走你，所以乖乖听爸爸妈妈的话，嗯？”
　　“穆云会听爸比妈咪的话，爸比妈咪不要把穆云给警察先生，穆云怕。”
　　小时候的那个小穆云，每次都会因为妈妈的恐吓而吓的不敢哭，没有一次例外。
　　在小时候，“警察”对小穆云来说，就是恐惧的代名词。
　　直到他念大学时，认识了那时候就读警校的陆斩之。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警察并不是全都像小时候噩梦里头那个长得像巨人一样，肌肉虬结的恐怖的坏人，而可以是这样一脸阳光灿烂的大男孩。
　　相处了一阵子以后，他忽然发现，他好像……是同？
　　也不知道這個樣子到底是不是？他去学校的图书馆查过了，同性恋是指对同性的身体会有冲动，可是李穆云试过，只有当面对陆斩之时，他才会拥有所有不该对同性出现的情潮。
　　他隱忍了這樣的感情很久很久，直到那天，他考研過了，而陆斩之也考上了警察。
　　他们俩一起去喝酒庆祝，然后他才赫然发现，自己的酒品一点都不好。
　　他喝著喝著就和陆斩之滚上宾馆的床，然后他哭著求陆斩之给他一个机会，让他爱他。
　　可能陆斩之也醉了，然后他们俩就莫名其妙的在一起了。
　　也不知道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李穆云张开左手掌心，总觉得陆斩之那时握住他手的温度还在上头，暖暖热热。
　　透著光的指尖，好像让李穆云看见了那件他一直觉得穿在陆斩之身上特别特别好看的警服。
　　深蓝色的警装上头，现在的他，该是一杠三星、或甚至是两杠一星了？
　　斩之真是好。
　　可惜他再也不是那个会因为李穆云一举一动而纠结心疼的陆斩之了。
　　03
　　他们在一起第三年的情人节，李穆云送了一只腕表给陆斩之，而陆斩之送的则是对戒。
　　戒指呢，感觉真幸福。
　　也不知道李穆云是因为看到戒指犯了脑抽还是怎么著，他跟陆斩之说，我们出柜吧。
　　“和家里出柜吧，斩之。凭什么别人都能光明正大的带对象回家，而我跟你却不能？我知道也许我们俩没办法在大庭广众之下手牵著手，做些情侣之间的亲密举动，但我們應該讓你家和我家的人知道，至少這樣……”
　　“李穆云，你疯了？”陆斩之皱起好看的眉眼，“你他妈有病是吧？我们好好过我们的情人节，我他妈哪里对你不好了？你乖乖的跟著我就是了，犯什么傻？居然会想要跟家里出柜？你知道出柜意味的是什么吗？”
　　“陆斩之我去你大爷的，你才有病吧？操，出柜就是告诉你家人，你他妈喜欢的是我！李穆云！一个男人！”李穆云喝了点酒，又听到陆斩之拒絕的話語，火氣忽地竄上來，“去你的，你根本就不爱我，可以，当我这三年眼睛被狗啃了，老子跟你切了！”
　　“穆云，不要闹。”陆斩之脸黑了一半，“出柜是多大的事儿，你这个样子什么都没考虑，就打算回去和你家老头子说去？你想他能同意？不能同意那咱俩也真的不用拍拖，反正迟早都会分开。”
　　“出柜是多大的事儿？不就那么大点事？你他妈一个男人担不起我担，你他妈根本就是不把我放在心上。什么叫做迟早会分开？你打一开始就没想过我们可以一直走下去是吧？”他莫名的气红了眼眶，“陆斩之，你他媽狠心，夠狠心。”
　　“我送你戒指就是想要我们俩一直走下去，但我们一辈子也不一定需要同家里出柜，现在就出柜，要是咱俩家长都不同意，我俩拿什么玩下去？啊？爱吗？你能保证你爸不打断你的腿？不把你关在家里不放你出宅？”
　　“我不管，我今天就是要你点头或摇头。”李穆云任性的盯著陆斩之。“现在就要给我一个答案，我才不管你用什么理由。”
　　“穆云，你……你这样子，到时候不要后悔。”
　　“我才不会后悔。”李穆云满意的笑了笑，甜甜的依偎进陆斩之的怀抱。
　　那时候信誓旦旦的不会后悔，到了现在，竟让他胸腔溢满惆怅。
　　他们俩真的就在那个晚上分别和家里打了电话出柜，他的爸妈气的在电话另头摔东西，声响之大让他也不禁吓了一跳。
　　而陆斩之……在某一天的时候，被他家老头子抓去训了一顿，然后，他家就没有后文了。
　　“你看，斩之，你家比我家开明多了，都不知道你那时候在担心什么。”李穆云在第四个情人节的时候，窝在陆斩之的怀里，看著千篇一律的电视剧，头一下一下的蹭著陆斩之的肩窝。
　　所以他没看见陆斩之黯淡下来的双眸以及垂下来的嘴角。
　　“是啊，穆云。我……我爱你。”
　　“怎么突然说这个？真可爱。我也爱斩之，很爱很爱。”
　　04
　　在一起第五年，他渐渐发现陆斩之开始变得很忙很忙。
　　忙到没空和他通电话，甚至到了最后一个月只能见一次面。
　　“斩之……”电话这头的他那么想对方，可是陆斩之只是不咸不淡的应了声。“穆云，听话，我真的忙，你早点休息，嗯？”
　　连回答的时间也不留给他，电话就被陆斩之掐掉了。
　　李穆云突然就有点委屈，今天妈妈打电话来向他哭诉，问他还有没有机会变回直的，他跟妈妈说了不可能。
　　“我的一生就只会有陆斩之。妈妈，我对不起你们两老，但我真的爱他，你能不能……试著了解他，我不是要你们一定得接受，只是，他是我的爱人，我希望你们能体谅。”
　　“对，我知道俩男的很辛苦……是，妈妈，我懂，我都懂。”
　　“妈妈，为什么两个男孩就不能相爱呢？就像你和爸爸，爸爸那么爱你，不管你是男或是女，我相信爸爸他都会爱上你的。”
　　“没有人说过同性恋有罪啊，妈妈。你知道汉哀帝吗？就断袖之癖的那位……不知道哇？那总知道梁山伯和祝英台了吧？对，祝英台是女的，但梁山伯可是在她那时候还被误认为男儿身的时候就先对她动心了啊。”
　　“妈，对，我知道你都是对我好，妈，我也很爱你，但陆斩之真的很好，他真的对我很好……妈，我……你能不能，再想想？妈，求你了，我这一生也没求过你几件事，就求你，你多想想，行吗？”
　　最后，李母说了她会再和李父多多沟通，李穆云也只求他们两老能别见一回俩人打一次俩人就行，倒也没真的要他们多接受。
　　毕竟这对八股的父母来说还是太刺激了。
　　李穆云忽然就羡慕起陆斩之。真好，斩之的父母那么快就同意了。
　　“斩之……”他轻抚著左手无名指上的男仕对戒，幸福又温柔的沉入梦乡。
　　于是就错过了陆斩之回到家时，心疼的凝视著他的目光，是那样沉重而深邃。“穆云……”陆斩之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害怕吵醒熟睡的李穆云一样；像是他仍然是这个人心底最深处最珍惜的宝贝一样。“穆云，我爱你，不要怪自己，怪我吧。是我的错，我不够强大，没能好好抱紧你。”
　　“穆云，我爱你。”陆斩之凑头，轻吻了李穆云白净的额头，“我会一直一直一直像现在这样爱著你，就算我不能待在你身边……”
　　“不要忘记我爱你……不要怪罪自己……不要让自己受伤……答应我，让自己好好的，不要因为我而难过，好吗？”
　　回应陆斩之的，只剩下李穆云极轻极轻的鼾声。
　　就快了……
　　他们俩，也就剩一年了。
　　05
　　第六年的情人节，陆斩之向李穆云提出分手。
　　然后李穆云就把三年前他送给他的戒指拆下来，颤抖的朝陆斩之脸上丢去。
　　“你他妈就是个渣！人渣！”
　　“随你怎么说，穆……李穆云，我们分手吧。”
　　李穆云全身颤抖，咬紧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音，“斩之，陆斩之，告诉我为什么……给我原因……”
　　“我要结婚了。”陆斩之云淡风轻，盛怒之下的李穆云根本没看见陆斩之紧握在桌下的拳头。“和谁？”“别的女人，反正不是你，不是个男人。”
　　“你爸妈不在意的！你说过的！”
　　“但我在意。”
　　但陆斩之在意……既然在意，当初为什么又要和李穆云在一起？
　　为什么要在他一天比一天更爱他的时候伤他的心？
　　“陆斩之，你真不是个好人。”
　　即使是最平淡的语气，李穆云依然是哭了。
　　斩之和他提分手呢，原来，从头到尾只有他一个人陷下去……
　　“陆斩之，你真不是个好人。算我求你，看在我们俩曾经……的份上，你再也别出现在我面前了，行吗？”──别让他见的著爱不著，行吗？
　　从此以后，游鱼飞鸟，就让他俩各自安好……
　　对的时间遇上对的人，是一生的幸福。
　　李穆云也不知道，他想，陆斩之于他肯定是对的人，可是他把自己最好的青春全都给了陆斩之，还有怎样的时光比这更好？
　　他想，也许自己并不是陆斩之对的人吧。
　　从今往后，自己的生命中真的再也不会有“陆斩之”这样一个人了呢。
　　真的不会再见面了，斩之。
　　06
　　四年后。
　　陆斩之看著妻子抱著刚满周晬的孩子，拍著他的背，诱哄著他让他乖乖的别哭，否则警察先生可是会来抓他走的。
　　陆斩之深陷在沙发里，一双大掌掩著自己的脸，在自己辟建出的一方小小空间，深深的呼吸吐气。
　　没想到自己真的跟个女人结婚了，还生了个孩子。
　　他蓦的看见自己左手上的男款戒指，他戴的不是四年前跟妻子结婚的婚戒，而是七年前他送给李穆云的对戒的另一只。
　　转眼间，十年光阴已经走过。
　　仓促的行过三十馀年，陆斩之自己心里明白，于他，人生里最美好的年华，是匆匆那些年和李穆云相处的点点滴滴。
　　他和妻子并不同房，妻子已经和儿子去睡觉了。陆斩之把双脚缩上沙发，两只手环著并拢的双腿，额头抵著膝盖，就像一个甫出世的宝宝，用最能保护自己的姿势面对世界。
　　“穆云……”陆斩之右手在沙发上找寻著自己的手机，仓皇失措的好似个漫无目的的孩子。
　　他的手机里头，只存著一个人的号码。虽然自己再也不能拨出去。虽然自己再没有资格拨出去……
　　“穆云，我想你了。”
　　七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和父亲打了电话，说自己和个男人在一起，很幸福，很相爱，希望父亲能够成全他。
　　父亲冷冷的笑了一声，只问了他们在一起多久了，而他告诉父亲三年了。父亲没办法忍受俩男的，他说那是很恶心的东西。
　　陆斩之时至今日都还记得那时候父亲说：“三年？你跟我说笑呢。原来我儿子当个肮脏的东西三年了？听话，现在就和那个恶心的人分开，你要什么爸都给你，分手吧赶紧的。”
　　“爸……”反正他是求了，跪下求的。他爸说他再给他三年。三年之后，一定要断掉这场关系。
　　他爸说，三年很公平，他知道之前有过三年，他知道后也就给陆斩之三年。
　　三年一到，他爸就给他找了一个妻子，强迫他和她结婚。
　　他终于还是负了他，负了李穆云。
　　陆斩之翻出手机相簿的文件夹，里头满满当当只有一个人的身影。有他嬉笑的、迎著阳光的、踩在浪花上头的、亲吻陆斩之的、坐在大树下的、还有他们俩手牵手的。
　　陆斩之就这样把李穆云静静看著。
　　有些人有些事，只是存在──或存在过，就能安慰所有的不安和浮躁。
　　陆斩之抬起头，不让眼泪落在手机上糊了李穆云的容颜。
　　這才赫然發現，窗外阳光已经撒落进来。
　　一回头，彷佛又看见那些年最青涩却也最幸福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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