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似水

　　第三章
　　我疑惑的看着他，手下仍不停的拧着水。
　　“你是我妹妹。”他的语气平铺直叙，无一丝方才的波动。我听来却是心内剧颤，大吃一惊。
　　伪装就是伪装，虚伪的面皮总会被揭开，就像小时候看过的街上艺人的变脸绝技，换来换去，到最后总是会呈现出自己的本来面目，帅气的一个亮相，赢得掌声如潮。只可惜，我不是他们，我此刻只有狼狈和微微的恐惧，呼呼的风从脑海刮过，我像独自站在断崖之上，孤独。冰冷。
　　可能是我瞬间苍白的脸色又或许是我湿透的衣服下所暴露出来的秘密引起了边涯的注意，。他走过来，摸摸我的额头，脱下外套覆在我的身上。
　　“纪年，你，怎么了？”
　　他居然问我怎么了，我呆呆的发问，语气可怜，“你会赶我走吗？”
　　“呵呵，”边涯低低的笑，双手握住我的肩膀：“瞎说什么，你是我妹妹。”
　　可是，娘告诉过我，若非男儿身，将军是绝对不会承认我的。所以，我才扮成男孩模样。想必我的眼里盛满疑惑，边涯点点我的额头：“前月南行，父亲特嘱我去晚明湖畔看看，我发现你母亲只有一个女儿，而我却平白多了一个弟弟……还瞒着父亲呢，如今，见你是女儿，一切便都好办了。”
　　我总算明白了，说到底，边寒城还是不信我。可男儿身，他尚且对我冷漠至此，若知道我是女儿，想必我离被逐出府的日子也不远了……
　　“哥哥，我喜欢做男孩子，请不要告诉父亲好吗？”我找了一个最蹩脚的理由，“哥哥，我希望长大后能跟着你一起上战场，我要做个男孩子！”
　　而令我没想到的是，这个万分蹩脚的理由竟说动了他，他点点头，随即却又叹了口气，“纪年，如今吴国公子即位，吴国大臣亦换了一批，吴国近几年的休养生息政策，又使国力昌盛不少，早年盟约不复，宋吴必有一战，仗一打起来，受苦的便是两国百姓。”
　　“边涯，”我唤他的名字，“你会出征的，是吗？”
　　他转过头，直望进我的眼里，我不知道他从中读出了什么，兴许无畏，兴许伤感。我看着他黑色的瞳仁，又问：“听说找到琉璃公主就可避免战争，咱们可以试试啊！”
　　边涯仍然望着我的眼睛，我觉得自己从里面读出了先天下之忧的道义以及无法改变事实的无奈，刚想拍拍他的肩安慰他，他开口了：“纪年”
　　“恩？”
　　“要叫哥知道吗？”
　　“？！”
　　边涯转过脸，我看见他嘴角有微微的笑意一闪而过，“琉璃公主……一个公主而已，老吴侯已死，兄妹间的感情在王室中一向是淡薄的，现任吴侯不过是借个名正言顺罢了……”
　　“兄妹情薄，边涯，那，我们呢？”我觉得自己这话问的没头没尾，恐边涯听不懂，刚想补充一下，却听见他嗓音低沉：“纪年，你使我想变得更好，你总是显得勇敢坚强，可我知道……我想变得更好，保护你这位后来的妹妹。”
　　我鼻子发酸，只觉得想流泪，却又不愿，狠命的又将泪逼回去。
　　边涯低笑，“走吧，看你表情像是冻着了，夏风虽不凉，穿着湿衣总是不好的。”
　　我觉得憋不住了。

　　从没想到夏天的匆匆，薄衫尚未穿足，秋叶已然开始飘落，我犹然记得六年前那个漫长的夏天，太阳那样大，那样毒，南方水国泽乡都消逝不掉的酷暑。我晒晕在晚明湖畔，再睁开眼，便看见我的娘亲，美好婉静，低头含笑：“你是我在晚明湖畔遇见的第二个重要的人。”彼时的我晕晕乎乎，却将这句话刻在脑海。
　　边涯说的没错，吴宋间的战争很快打响，战火从两国交界的南方直往北烧。吴国借着近年的休养生息，国力昌盛，一鼓作气的连胜多场，直急的宋侯摔书掼盅，父亲和边涯于战火初燃时披甲上阵。此时，府中一片愁云惨淡，连一向能玩爱闹的边姝筱也消停下来，时不时还能瞅见她拿个帕子抹眼泪，我从来没哭过，只是偶尔看见天边的浮云会想起边涯离开的那一日，依旧如初见那日一般穿着银白软甲，持那把红缨枪，枪尖似挑着寒芒，温润的眼里带着决然，一种不顾一切闯进历史的决然。我没有送他。连背影也不愿去瞧。我总觉得我若不看见他走，他便不是真的走了。
　　这日，我正逛着后院的武室，却见丫头小厮们匆匆往前院赶。我随手拉住一人，急问出了什么事。他平日里从不屑于搭理我。此时，却满脸戚色：“听闻老爷在阳关中箭，性命……垂危。”我愣在原地，脑袋里翁声一片。我从来都没爱，没敬过的人，为什么在此刻能给我如此震动？他每次见我不过匆匆一瞥，从不细瞧。鲜少跟我说话，说话必然带刺。我为什么要难过，我凭什么要难过？我很想仰天长啸，告诉娘亲，她最爱的人也许就要来陪她了，可实际上，我却落泪了，七年没有流眼泪的我，竟在此刻泪流满面。我理智上有些接受不了，晕晕乎乎的回了屋子。
　　于我而言不过是转瞬的功夫，只听得院内重回人声。丫头们急急的叫“夫人”，我心下迷茫，着实不知她来所谓何事。
　　将军的正妻，也是唯一的妻，素面素服的站在我面前，我看着她，从炕上起身。她与边姝筱有七分相似，只是眉眼多出些沧桑。我还暗忖着要不要来些客套话，她身后的大丫鬟已经递与我一封信，上书“纪年”二字，笔锋刚劲和红缨枪上的如出一辙。
　　不知为何，我的手有些抖，好半天才拆开信，摊开纸，纸上有着细小的血痕。这时，我如今名义上的娘开始说话，我就着絮絮话语读信，往事在眼前铺陈。
　　一般的将军遇上红颜的故事。
　　壮年的将军热血沸腾，轻敌深入，全军覆没，带伤归途中，路遇了我娘。晚明湖畔的柳絮轻扬，便如梦的施下了一场情事。后来将军身好，回家准备迎娶之事，却遭到正妻的反对，以性命相逼。国都里鱼龙混杂，各种势力相制衡，而将军正妻地位却不低。只要她想，杀人越货若不太过分，便也就没人管，又何况是区区一个歌姬。将军是真怕，一腔热血如遇了冷雨，全冷了下去。迎娶之事再也不谈，恍若没有那一段时光，那一个人。
　　而后来，他对我的冷漠也都基于此，少年时尚怕，何况此时。他害怕对我好，冷落了正妻的儿女，以招来不必要的祸端，只能以冷漠做伪装，将一颗真心藏在看不见的地方。
　　我看着信里他殷殷切切的叫我“女儿”，我的心像破了个洞，呼呼的灌着风。
　　这时，说话的声音也停了，我只记得她最后的那句话“总之，我对不起你娘，也对不起你。可是，我没错。”
　　是啊，都没错。妻子是应该捍卫家庭的。可娘，也是应该救爹的。而爹，年轻气盛，兵败也是允许的。错就错在，那一场花事，那一阵柳絮。那一片粼粼清波的晚明湖。不该在对的时间，对的地点，连接起两个错的人。
　　我握紧了信纸，又松开，小心翼翼装进信封，递给她：“你，也拿去看看吧。”
　　女儿身迟早会被知道，我会泰然面对结果，而且在这个时候，还会有什么结果会比战争更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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