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缘

　　从事古玩这行已有好多年了。
　　不知为什么，在一家古玩店看到一张妲己的画像，心中泛起一阵苦涩。
　　我把这幅画买下来，看得出它已尘封了许久。我分明见到，当我提出要买这幅画时，店主脸上现出一抹稍纵即逝的古怪神情。
　　同事们都说我花了冤枉钱，那根本就是一幅贗品。它颜色太新、太浮，尤其是除却画外丝毫没有落款和印章。这样的画，即使它画工再好，终究不能称其为上品。但我定定地看着他们，一字一顿地说：我就是要这幅画。虽然说这话时我心中也不知到底为什么要这样说。同事们也不清楚，他们不解地看着我，甚至认为我疯了。是的，我知道他们的感受。从他们的眼神中，我读出了疑惑和不屑。那眼神分明在说：你被狐狸精迷了是不是？但他们终究没有说，只是一个接一个地走了。而我，抱着这幅画回了家。
　　我把像挂在大厅，久久看着这幅画。画上的妲己真有传说中的妖媚无比，甚至带有戾气的眼睛吗？我看不出。我只看到长长的睫毛下隐着一对忧郁的眼神。纷飞的衣裙下仿佛有一颗仍活着的心在跳跃。我不由得伸手去抚摸，画的纸张绵软，似乎隐隐传来些古木的味道。好纸呵，我在心中默赞道。
　　我又回到古玩店，老板那小小的老鼠眼睛竟有些显得失措。直至我开始把玩另一件玉器。
　　老板小心翼翼地向我打听那幅画，在听到我把画挂起时身子一颤。许久才问：可有什么怪异的事发生？我摇摇头。正待老板把事情接着讲下去，他却住了口，口中不断念叨着什么，便往后门走去。
　　我把他拉住，问他是不是有什么隐情。他吞吐了半天，对我说了实话。原来这幅画之前也曾有人要过，只是拿去一晚便返了回来。有的人还吓丢了魂儿，说是一到晚上画就会变成一道白光落在地上化为狐，然后跑到离月亮最近的窗台上来回转圈。家里人有的半夜听到一声凄厉的狐鸣，睁眼便看到一只白狐在窗台上打转，后来就吓得没人敢买这画了，而自己也从不敢将它打开，生怕……
　　我笑笑，自己是从不信这些的。我说：也许是讹传吧。老板却摇摇头，站起身，踩到凳子上踮起脚从顶柜最里层找出一个红布包交给我。我打看来见一个匣子，又打开才看到里面竟赫然放着一束用黄符束着的银色狐毛！我不由一惊。
　　我随老板去了寄卖这幅画的那家。是在极古旧的一条街巷里。四周林木繁阴。老板说这是寄卖的那家说的要将买这幅画并且不退的人带去她家见她。不知怎么，我觉得这片林木好熟悉。
　　老板指着巷子最末的一户人家，让我进去。而自己却躲得远远的。我不屑他的懦弱。白了一眼便走上前去。
　　这是一幢有年代的房子了，我在心中暗自品评。虽然门上的漆已几乎掉了。露出古褐色的大木门，但依稀可以看得出这宅子在旧时的风光。门上正中悬一块朱红匾额，金色大字似乎是苏宅二字。
　　苏宅？不知为何如此熟悉，眼前的一切景象让我想起一个人，但我又说不上来究竟是谁。也许，是苏妲己？真是奇了，我怎么会冒出这么神神道道的想法来？而且这也不像有人。我叩门见没反应，便决定推门进去。手按在门上，用力推门。但门丝毫未动。我又一次家里。在加力，门渐渐推开了一条缝。但就在我快要能进去时，门“啪”的一声，又合上了。
　　我不知从哪里又来了一股力气，再次推门，这次门居然不轻不缓地被我推开了。这回我使了十足的劲去推，却差点被摔了一个趔趄。站直了，我才发现门原来是弯的，好像是一把弓。我吃了一惊，难道刚刚我推门的同时竟是拉开了一把硬弓？难怪会那样沉。
　　我站在门口，有些无所适从地呆站着，不知该进还是出。却从里面深深的弄堂里悄无声息地走出一个老妇人，梳着旧时的古髻，颤颤地站在那里。
　　我上下打量着她，她看起来年纪已不小了，着的是那种和画上的妲己差不多时代的衣服，布料不知是从哪里买的，朴实却光洁如新。
　　我正在看着她，她却重重地咳了两声，仿佛声音不大却极有威慑力。我不由收回了目光。
　　她开口了，声音沙哑，好像是经历了几个世纪的苍桑。问的是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最后却潸然道：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她？她是谁？这个神秘的谜一样的老妇又是谁？我竭尽努力地去想，脑中来来回回却只盘旋着那幅图画的影子。难道，那老妇人口中的“她”便是苏妲己?那么，她又是谁？我为什么要记得妲己？
　　老妇似乎读懂了我的心思，却又仿佛什么也没读懂。只是好像早认得我一样，缓缓道:你的面容依然未变，身体却削瘦了，难怪娘娘会哭。也难为娘娘了。
　　我忽地想起将画挂起的第二个早晨，起来发现画微微有些泛潮，当时没太在意，还以为是夜里带了湿气。现在看来，也许真的是妲己在哭呢，刚想到这里，又不由笑笑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信神鬼了。
　　老妇人叹了口气，她果然看穿了我的思想。接下来说出的话令我大吃一惊。
　　她说：王，你真的是王，不管你是否记得。因为这世上已在无人可以拉得开门口这张弓。
　　我一惊。
　　她似乎没看到，依旧用那从远古来的声音缓缓说着。
　　她又说：王，娘娘等了你那么长时间，她等不及了。我脑海掠过一幅画面：密林中，我穿着布衫，与一女子同行。她用那种温柔无比的眼神望我，我却只丢下一句：“你好好等我就行了，瞎操什么心。”便大步向前走去。只剩下那女子在身后默然。我一惊，那女子俨然是画中的妲己，难道……我曾是纣王？
　　老妇微笑，看看我的双眼：王，你终于想起来了。我就是当年那个狐婢呀，笑靥逐渐爬满她那满是皱纹的脸。
　　是的，我都想起来了。当年周破商都时，妲己含泪对我说她是狐精。我便在那时开始不信任她。我那时便觉几年所为尽是错，步步错。大笑声中，我打破了所有的灯盏，想要自己与鹿台，与这昔日的回忆共葬这火海之中。此时宫中已无人，仅留下了我与苏妲己。
　　哈哈哈哈，与其做一个愚人，不如便让我一做到底！我狂笑着在屋中舞起来，跌跌撞撞，碰翻了桌子上的酒杯，鲜红色的琼浆洒出，流了一地，恰似我心中澎湃着的血。妲己哭喊着拉我，但我一把将她推开再次冲向火海，但是我还是活下来了。妲己施法将我从火海中抢出，到了苏宅府上。她知道我过不管丛林中的艰苦日子，便又建起了这一座苏宅，希望能使我开心，但她哪里知道此时的我已心灰意冷，非昔日不可一世的那个纣王，整日里冰这张脸。冷冷地对她。她无法，只得吩咐一名灵巧的狐婢来照顾我。而她则远遁。只望不惹我生气。现在想来，她经那一次，必然耗费了不少法力。可我当时只是对她一味地厌恶，竟全然没有顾到她的感受。
　　后来我终于决定要离开她，便称我要出外走走，便拂袖而去。临行前，妲己静望着我，她一定是知道了她留不住我，而我竟到如今才发觉。
　　老妇接过我纷乱的思绪，又说道:娘娘哭得那样伤心，可她却仍念着你。王也许您真的没有想到，她，一个小小的狐精而已，又为何要去殃你社稷呢？一切，一切都不过是女娲定好了覆商的大计，娘娘，她不过也是颗棋而已。我愣住了，以前从未想到过。不由又想起了她说的一句话：狐狸，难道只是天生来让人怨的吗？
　　身后香气袭来，我回头，却只见脚前依着一只白狐，我蹲下身，才意识到原来妲己为了救我耗了太多法力，而这么多年来为了找我有无法潜心修习，终于幻成画到红尘中去寻。每夜里的出现原形，无非为了吸取月华而已，……
　　老妇苦笑,对我道:娘娘本应五百年前遭雷霆劫的,她去求观音大士,拼了多年修行只为多延五百年时日来寻您,今天便是劫日,躲不过了。
　　白狐微叩首，转身跑开去，但不多远，便在奔跑中化为飞烟，不见了。我回头看老妇，她也不见了。偌大一个古宅中仅剩了我一个人。
　　我回到家，画不见了，地还是湿的。我知道那是妲己的泪。摇摇头再次环视这个家，忽然感到那样陌生。闭上眼，听到了有水滴落在地上。我知道，那是我的泪，混着前世未尽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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