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江

　　平海,如宫岛。

　　血色弥漫的荒野上,徒留两人对峙。

　　艳绝天下的昭朝四大美人之首卜氏卜菀,才权滔天的无上天子胡家胡衍。

　　他们以昭朝第一夫妇的身份接受了这个安定又强胜国家的数万百姓所有的诚恳祝福,理应落实一生一世和和满满,不离不弃白头偕老的美好月下约定,当事人双方却在此刻明显地表现出对这种不切实际想法的嗤之以鼻。

　　卜菀冷眼以对她名义上的夫君。

　　她的身后是奄奄一息血流成河的卜氏族人,他的身后是来者不善虎视眈眈的皇家亲卫军。也就是在这样惨淡的情况下,她才能更加苦涩地明白卜氏的骄傲是怎样地无法为苍白的现实所容,为残暴的那人所容。

　　卜菀暗吞一口气,还是觉得只能败下阵来,她颤颤巍巍地跪倒,婀娜的身姿无力地瘫软在冰冷的山石上,细声细气道:“叩见圣上。”

　　胡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发抖的双脚:“皇后免礼,不知皇后是否满意这份聘礼。”皇家钦点的阴曹地府观光券,即使是单程票也不是那么容易弄到的,更有越过平海的皇帝亲自送上门。卜菀服侍胡衍多年,即使心里再跌宕起伏又会有哪里不明白，这夫君不过想趁此给她、给剩余卜氏传人个教训罢了。她低眸,掩去了眼角一抹狠疾，抽噎道:“谢…皇上恩宠。”

　　“卜氏好歹也是武林世家,又兼以擅长易容之术,本该打遍天下无敌手,相信这次小小的动荡并不会伤及根基，”胡衍慢慢走到卜菀身前,勾起颤抖着的人儿的下巴,对上了意料之中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的那张脸,不知为何竟是笑开了,“放心,卜氏依旧会被尊为六宫之首,你依旧母仪天下。”

　　卜菀看着那张相濡以沫数载的英俊脸庞,终是破涕为笑,笑容明媚,竟驱散了这森然屠宰场上不少的阴霾。

　　饶是对着这张脸不知道多少年了的胡衍也不由得发了一会儿痴,许久之后才叹道:“看来朕真要当一次纣王了。”

　　卜菀闻言忙道：“皇上谬赞了，臣妾…臣妾自认美不比褒姒。”

　　胡衍笑道：“皇后也是太过自谦了。”

　　两人一唱一和，打情骂俏，旁若无人，在亲卫军的簇拥之下施施然踏上了归程船，竟都不曾回头看看那些出气多入气少，勉强在阎王门口苟延残喘的卜氏家人。

　　是夜。

　　“杀了便是。”胡衍的声音很轻，杀意很重，饶是颜渊在他手下执行过无数次暗杀任务，此时也经不住出了一身冷汗。

　　而胡衍的冷淡更是让他情绪低落。

　　“罪不当此。”

　　胡衍沉默良久，轻叹道：“只有这一次了。”

　　颜渊细长的凤眼盯着他，不为所动。

　　胡衍拂袖而立道：“听闻朝乐庭庭主荣默乃是四大美人之一，温和体贴，善解人意，颜族长好福气啊。”

　　听到“族长”二字后颜渊心里打了个突，反应了一会儿后才道：“也不知是谁坐拥佳丽三千，夜夜笙歌。也能为了心爱的后宫之主不辞千里，历经千辛万苦后才终是抱得美人归，用心专一天下动容，却惹得一堆杀身之祸，还连累了别人没有福气享。”

　　冷淡迅速瓦解，胡衍干笑道：“……小渠我错了。”

　　颜渊道：“皇命在身，我不得是孤家寡人。”

　　胡衍轻咳：“我这…不是怕你颜家——”

　　颜渊冷笑：“也不知是谁怕了绝后，你这先斩后奏倒是用得有你们胡氏家风，”要是知道闭关突破的后果是那个人、妻妾成群，他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他的身边！“你不是说过了这件事就随我回颜家吗，你能怎么回？”他压根儿不相信胡衍能在正值壮年之时为了他放弃皇位。这样一个一直擅长把握主动的人，怎么可能乖乖听他的话？

　　胡衍与颜渊本就是久别离散再相逢，相思之情几欲溢出。更何况他对颜渊本就有愧在先，说的话也就没怎么经过脑子：“我传位！”

　　颜渊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传位给谁？”

　　胡衍见他终于正眼看自己了，心里喜滋滋的，面上却十分平静：“胡惠已经长大了。”

　　“…太子不过束发。”

　　胡衍正色道：“可以当一个好皇帝了。”

　　颜渊看胡衍躲闪的眼神就知道自己是时候让他做出选择了。他焦躁地踱了几步，狠狠地走到胡衍身前，咬了咬牙还是说出了那最不过违心的话：“江山要紧。”

　　胡衍静默了许久。

　　颜渊平息了一下混乱的呼吸后又道：“皇上……”

　　胡衍回神，却是转过头去，不再看他：“自此以后，再无皇家颜军，只有东南颜氏。”

　　颜渊痛苦地闭上眼：“是。”

　　“还有。”

　　颜渊苦笑：“皇上直言。”他怎么忘了胡衍紧张时丢三落四的坏习惯？

　　“把莫有情、白不留、裘理保都放下船。”

　　颜渊猛然睁大眼睛：“皇上！”

　　胡衍淡然道：“这就算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吧。”语调不轻不重，语气不喜不悲，滋味如人饮水，颜渊悉知。

　　颜渊沉默良久，最后还是低眸温润地笑了笑，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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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间另一侧，四君子屏风里。

　　卜菀侧身躺在横榻上，见胡衍进来，先抛了一个媚眼：“皇上。”

　　胡衍走到美人榻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都听到了。”

　　卜菀一顿，马上抬袖佯装垂泪：“想我堂堂卜氏，竟被莫有情、白不留、裘理保三人联手暗算，落得个家破人亡，哎唷唷，真是悲惨极了。”说完，又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邀功道：“皇上，您看如何？”

　　胡衍冷眼看她变脸一般的戏法，摇了摇头道：“不够。”

　　卜菀道：“哪里不够？”

　　胡衍道：“他们已经在岛上了。”

　　卜菀惊诧道：“皇上这是何意？”

　　胡衍淡然道：“他们还有子嗣。”不会亏待你布置多年的眼线的。

　　卜菀这才恢复平静，笑嘻嘻道：“还是皇上懂我。”

　　胡衍道：“卜氏里你能用的人都带上了吧？”

　　卜菀看着他，不说话，只吃吃地笑。

　　胡衍也看着她。

　　卜菀不笑了，换上了一副委屈的面孔：“皇上？”

　　胡衍道：“这边的消息暂时不要放出去。”

　　卜菀迟疑道：“那那三家若是来问话……”

　　胡衍笑道：“莫有情医术高超，在如宫岛上救死扶伤。”

　　卜菀也笑着接下去：“白先生为报皇帝之恩，自是首当其冲。”而裘氏一向与白氏交好……

　　天衣无缝。

　　卜菀嗔道：“皇上，我们果然是天合之作…”

　　胡衍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卜菀舔舔嘴唇：“那颜氏…”

　　胡衍冷声打断：“别打他的主意。”

　　卜菀叹道：“臣妾不该得寸进尺。”

　　胡衍冷冷道：“你知道就好。”

　　卜菀心里一动，脸上却是笑开了：“皇上还有什么没交代的？”

　　胡衍顿了顿，还是迟疑道：“太子并非你所生。”

　　卜菀道：“我们本就无夫妻之实。”

　　胡衍点头道：“这是自然，不过你为何提议立他为太子？”

　　卜菀道：“皇上要知道这个做甚么？”

　　胡衍道：“江山一统本就不易，我不愿有什么怪人再起波澜。”

　　卜菀柔柔笑了：“皇上还是当年的皇上。”

　　胡衍道：“你的心思也一直没变过。”

　　卜菀叹道：“也不知这天下何时才能顺我的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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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衍道：“你帮我的够多了，也让我来帮你一把吧。”

　　卜菀一顿：“谢皇上。”

　　这是她印象中最后一次与那男人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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