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为聘

　　昭国平乐二十九年，上林苑的梨花开得正好，晶莹的花瓣拥簇地热闹着，映得花下的人格外娇俏。
　　凝慧公主此时穿着嫩粉色的华服，头上点着翠，不似少妇，倒还像个待嫁女儿，陪着太后与皇后在树下说笑。太子却规矩地站在一旁，一脸晦气，惹得他身旁的梨树颜色也黯淡了几分。
　　小太监跑来禀报事情，又由宫女将话传到了太后跟前：“驸马说天色近晚，公主吃药的时辰快到了，怕耽误久了药效不好。”
　　皇后拿手中的花枝虚虚打到公主身上：“这才分开一个时辰，催了两回了，难道怕娘家人把你扣下不成？快走快走！”
　　公主脸上泛起些微红色，嘟囔着半真半假地抱怨：“耽误一阵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何必闹这一出，让皇祖母和母后看笑话。”
　　老太后却是笑得欢喜：“难为你们在一起两年多，还如新婚夫妇般恩爱，快去吧，省得他惦记。”
　　凝慧公主起身告辞，皇后暗暗给太子递个眼色，后者会意地一同告退：“我送妹妹出去吧。”
　　皇后并没有再抬眼瞧他，先将手中的茶碗奉与太后，这才闲闲地丢一句：“赶紧回去也好，安静待一段时间，少惹你父皇生气。”

　　太子陪着公主出了上林苑，规矩还要走一小截才能到前院，他示意抬着软轿的太监走得慢些，状若随意地与凝慧聊天：“驸马倒是不忙，常常肯陪着你。”
　　凝慧虽然羞涩，却也知道他这话实是有因而发，所以答得也理直气壮：“忙不忙的，也就看男人们是否肯用心了。”
　　太子素来知道妹妹的眼界不过后院三尺，只好与她点明：“上次我说让他去西北监军的事，不知你俩商量得如何？”
　　凝慧有些不解：“皇兄真的放心他再去西北？”
　　太子正色道：“人人都说驸马是睿王的人，所以被我排挤，你看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吗？我总是希望他有出息，你也好跟着荣耀。如今他郁郁不得志，其实是睿王刁难。”
　　凝慧皱皱眉头：“他哪里有郁郁，皇兄多心了。”
　　太子换上愤愤不平的神色：“哪家得志的男人，天天在闺阁中与妻子厮混！”
　　凝慧的面色沉了下来，不再理他。
　　太子忙调换了语气：“父皇最是看中驸马的，他又年轻，武功又高，人又沉稳，和亲贵们都不粘连，对你也好，又是天生福星，最能逢凶化吉。睿王老拿他幼时贫贱说话，又放出风声，说他失踪两年，疑似有诈，几番阻拦，我也是好不容易才举荐他做了这御林军统领。”
　　凝慧委屈道：“他失踪两年是自己愿意的吗？若不是遇到好心的山民，可不就真的遂了那些坏人的心愿！我好不容易才寻回来的人，睿王哥哥就那么看不惯？皇兄就这么见不得我们安生？”
　　太子见这火烧得正好，忙再添些木柴：“我知道你二人情深，只不过他本是阵前的英雄，拘束在京城，着实施展不开抱负。”
　　凝慧就着他的话细想了一回，觉得甚是有理，可自己心里确实再舍不得驸马离开，正犹豫着，已经看见前面负手而立的人，身后还跟着他特意为自己打制的马车，笑意不由自主浮到脸上。

　　萧凡陪着公主别过太子，将妻子扶入车中安顿好，这才柔声道：“说好了时辰，可是又玩得忘了。”
　　这马车本是萧凡奏请过皇上，亲自设计的，不仅比寻常马车宽敞许多，陈设也依着凝慧的喜好，十足方便。如今车内的小桌上放了食盒，萧凡边说着话，边将食盒打开，里面却是熬好的药。
　　他用嘴试了试温度，这才递到公主手中：“还好没凉掉。”
　　公主接过药碗，苦着脸喝掉，嘴里就被喂进一颗酸梅。这梅子虽然经红糖炒制，仍掩盖不住酸味，可吃在凝慧口中，却是非一般的甜蜜滋味。
　　她含着酸梅，倚靠到丈夫怀中，小声与他商量：“今日出来时，皇兄又说让你去西北的事了。”
　　萧凡眼皮都不抬一下：“睿王不会应允。”
　　“他也是这么说，所以想问问你自己的意思，你若愿意，皇兄自去奏请父皇。”
　　萧凡抚摸着她的头发，淡然道：“我是死过一回的人，准我去，少不了为国杀敌，不准我去，就在这里陪你，都好。”
　　凝慧忙道：“皇兄说让你去监军，不用再亲自厮杀的。”
　　萧凡吻吻她的鬓角：“再说吧。”

　　吃过晚饭，安顿好公主，萧凡照例要在偏厢看会儿书。此时夜深人静，伺候的人知道他的脾气规矩，轻易都不敢进入，所以这里若跪着一个人，只能是辰。
　　萧凡坐在桌前，眼睛并不看他。
　　辰跪了一会儿，只好自己开口：“庄主又再三确认过，那女孩儿本是襁褓之中被人丢在尼姑庵门口，恰好林先生那段时间住在庵中，看她可怜，所以抱了回去给梅姑娘养着，权充遗腹子。但据卯所言，她待这孩子比亲生的还疼爱，从会说话起，识字算术都是林先生亲自教导，有时候孩子病了，她比梅姑娘和奶娘都着急。”
　　萧凡脸上未见一丝波澜：“自从有了这孩子，你们已经再三确认过，又何必来和我说。”
　　辰犹豫一下，仍旧吩咐的话问了出来：“庄主想讨少主一个实信儿，这孩子真不是少主亲生？”
　　萧凡眼皮耷拉着，看着地砖，话语中泛着一丝苦笑：“滑胎的药是你家庄主亲自让大夫送过去的；大夫从配药到丧命，没有出过你的视线；她喝药之后的事是我自个儿料理的。我与她都到了如此地步，你家庄主还要什么实信儿？”
　　辰看他面上有掩不住的凄苦，心中也有些难过，忍不住宽慰：“其实公主也……”
　　萧凡打断他，冷笑道：“公主多病，子嗣上是无望了。庄主想要萧家绵延开枝，要么他自己努力，要么，指望着日后的三宫六院吧！”
　　这话尖酸得很，辰不能接，只好借势转换话题：“其实庄主也问了金吾卫的事，不知少主有几分把握？”
　　萧凡恢复了冷淡神色：“太子已经着急了，让睿王和左相加把劲儿吧！只要他们不松口，太子就只能另寻主意。眼前金吾卫的人选都被清理得差不多了，太子想不到，高相也应该能想到。能不能说动皇上破例，让御林军和金吾卫合到我一人手中，就看你家庄主的造化了！”

　　同样的梨花，也开在巴蜀。初夏的雨打在花瓣上，堪堪惹人心疼。
　　林思宇站在廊下看着细雨中的梨树发呆，薛卯放轻了步子走到她身边，仍然被她听到。
　　她转回头对着他笑：“大哥回来了。”
　　林思宇在巴蜀恢复了女儿身，当日做幌子的孪生妹妹重新面世，本名也改作妹妹的“玉”字。薛家兄弟贴身伺候，总觉得口中“先生”变成“小姐”，说不出的别扭。幸好思宇本性舒爽，她当日能认下一个义弟，如今也不吝啬再认两个。这两人在京城多随着林思宇处理事务，用起来确实比梅儿杏儿方便得多，林家二老也不好多说什么。
　　薛卯怜惜地看着眼前人，都说她姿色如旧不输妙龄少女，也许只有他们这些亲近之人，才能看见她眼底尽力遮掩的疲惫之色。
　　林思宇看薛卯有些走神，将手边茶碗递过去：“大哥可是应酬得辛苦？”
　　薛卯忙将茶碗接下道：“没有。只是消息递出去一个多月了，不见庄主的动静，总是心里不安，少不得再趁机打探。”
　　林思宇淡淡一笑：“萧庄主几番试探，如今总算能够心安，自然没了动静。但愿宁儿命硬些，自此可以平安长大。”
　　话音未落，就听得前院吵吵嚷嚷，薛申跟着杏儿跑了进来：“玉姐姐，麻烦来了！”

　　林府的前厅此时坐着一位不速之客，正是长大的瑄王。
　　他命护卫随从远远退开，自己只身而来。林父不敢怠慢，只好自己陪着。可这小王爷来者不善，口口声声要见林先生的双胞妹妹。
　　林家女儿自兄长高中之日起就闭门礼佛，除了兄长去世从未露面，这是世人皆知的事儿，瑄王此番要求实在无理得很，只是众人念他还是孩子，又是个贵人，不好当面驳斥，但人是不能让他见的。
　　足足耗了半日功夫，眼见着天色已晚，林老爷子几次暗示送客，小王爷只当没听见。到最后竟然假意告辞，乘人不备，往内院冲了过来。
　　家丁丫鬟们不敢十分阻拦，正没个主意，瑄王却没有真正闯进去，前襟一撩，在内院门口跪下。他这一跪不当紧，林府从上到下没人敢再站着，阖府黑压压跪倒一片，全都被雨水浇着。
　　两边对峙了一盏茶的功夫，林思宇不敢拿自己父母的身体开玩笑。她叹了口气，准备去开院门，薛卯刚跟上去，思宇又停下脚步，摇了摇头，将落在后面的薛申叫过来：“我初见你，和今日的瑄儿一般大小。如今放他进来，恐怕这府中自此没了安宁，我精神不好，日后你多陪着他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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