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城 上部

　　8 毕业
　　满江红店如其名，一排大红灯笼下门廊楼柱都刷红漆朱。即便到了冬天，室内空调打得依旧很低，是考虑到吃麻辣火锅者的需要。
　　大家环顾一下环境，全部木桌木椅，颇有古意。角落有一处假山，流水潺潺而落叮咚有声。四壁书画横呈，镂空的格子木雕屏风上，一些古董青瓷花瓶和玉雕，错落有致的放着。
　　“环境不错么！”罗玉莲也不由得称赞一句。
　　“那是自然的了，两位美女的推荐。”吕升心悦诚服。
　　“只是座位太逼了些。”
　　读书人大多不会大肚便便，那是社交场上应酬出来的毛病。不过今天特殊，吕太太挺着大肚子就觉得地方拥挤。
　　美中不足。
　　香港一寸土地一寸金，地价大过天。
　　就算娱乐餐饮业也不能幸免，处处都希望用最小空间做最大生意。因而更显得人口密集，紧逼庸塞。
　　“怀孕的人是不是最好少吃辣，听说对孩子皮肤不好。”
　　董兰看完菜单，皱皱眉，转脸去向吕太太建议。
　　郁莹知道董兰注意养生饮食清淡，不太能吃辣，忙说：“没关系，这里也有不辣的东西，味道也很好。”
　　“香港哪有正宗川菜吃？”冷嘲热讽是罗玉莲一贯作风，“想吃辣的估计也没有呢！”
　　“谁说的？”小枫直口直心惯了，也不给她留情面，“你吃过多少香港川菜馆子？”
　　“这家就顶不错！大厨就是四川的师傅，味道差不到哪里去。”
　　罗玉莲脸色就一沉。
　　不过除了董兰没人多留意。各人都盯着眼前的餐牌流口水。
　　“是么？小陈是四川人啊？”吕升发现新大陆似的，忙把餐牌推给陈劲，“来来来，点菜的任务交给你，什么特色点什么，吃了告诉我们到底正宗不正宗。”
　　秦瑶跟李海涛头靠头小声商量一阵。李海涛点着单子上一道菜：“水煮鱼吧，听说是吃川菜必点的菜式。”
　　那自然是听秦瑶说的。郁莹心里暗笑。这个憨直的东北大汉跟小鸟依人的上海小姐在一起，也只能言听计从了。
　　谁知钱志宇和陈劲对看了一眼，也都笑起来。
　　“怎么？”被小枫逮住自然不肯放过，“你们俩笑啥？”
　　陈劲腼腆认生没说话，钱志宇替他说：“读书时在北京吃川菜馆子，陈就笑话我们不晓得川菜——四川哪有什么水煮鱼，水煮牛肉什么的倒是有。”
　　“咍，”小枫一副见怪不怪神态，“以讹传讹就多了去了。而况到了香港，什么地方菜都跟着当地人口味走，变得不地道。”
　　“所以喜欢重口味的湖南人和喜欢辣的四川人，到了这里就没胃口。”郁莹不知哪里来的兴致寻陈劲开心，“陈师弟你很快就要后悔到这里来了。”
　　“小陈别听这两个丫头胡说。”董兰笑骂，是保护新人的姿态，“粤菜讲究用料新鲜，口味清淡，其实还是很入味，有时甚至是很油腻的。”
　　“那当然，香港号称美食天堂嘛。”郁莹看陈劲有些忸怩不自在，就叉开话题，“不管中国什么菜系，就是法国菜，意大利菜，还有日本刺身，韩国烧烤，各种东南亚特色餐馆，想吃什么没有？”
　　“说一个笑话大家听，”郁莹自己先笑，“我一个朋友去了意大利开会，回来说，还是咱们pizza hut的pizza好吃啊，人家正宗意大利的pizza就一块面饼，谁给你加芝心啊，连肉丁都是数着放的呢！”
　　满桌皆笑。
　　“好了好了，这么多废话，快点菜吃饭吧，想把我饿死啊？”
　　小枫笑嚷。
　　最后他们一桌十个人要了一碟夫妻肺片，一盘麻婆豆腐，一个水煮鱼，一盘辣子鸡丁，一只樟茶鸡，一盘双菇扒时菜。
　　汤煲要了一锅药膳猪肚汤，主菜点了红油抄手，川味凉皮和香煎韭菜盒子。
　　甜品中，这家店的酒酿丸子是郁莹和小枫的最爱，不过要吃完正餐最后上。
　　等上菜的空挡，吕升先举起茶杯。
　　“以茶代酒，首先庆祝郁莹获得暂时解脱。”
　　“不敢不敢。”
　　郁莹忙也举杯。
　　“吕大哥逻辑严密，确实是‘暂时解脱’。”
　　小枫插进嘴来。
　　大家笑，都晓得她们俩苦海无边，在毕业之前还有好一段时间要熬。
　　“别急，我话还没说完呢。”吕升杯子举向钱志宇，“小钱就快交毕业论文了，这里大哥也预祝你毕业顺利，找个好工作！”
　　“谢谢！谢谢！”钱志宇谦恭的站了起来，“承吕大哥吉言。”
　　郁莹于是也站起来，大家都站起来。
　　碰杯示意，各抿一口茶水。
　　“对了，小钱，你毕业后准备在哪里工作？留在香港么？”吕升坐下来问。
　　“恐怕不能留。”钱志宇说，“香港博士文凭，大学的教职不好找，这里的人也喜欢国外的学历。”
　　“那也未必，”隔着两个座位的小枫居然听到他们说话，这时插进来，“只要有好paper，哪个学校不要。而且，不留在学校，也可以去公司干。”
　　“香港没什么好的工程公司要用得上博士吧。”
　　吕升感叹，就这个原因，本地人很少选择读上去的，大学或者硕士毕业足够找份工作，再读便是浪费了，除非真的喜爱做学问要留在学校的。
　　“小钱的科研是不错的。”吕升竖起大拇指，“你老板经常在我们面前夸你努力聪明呢，如果真想留下来工作，不妨试一试，香港这么多间大学……”
　　“其实，”钱志宇打断他，说了真心话，“我老早就决定毕业后离开香港。”
　　“啊？”小枫吃惊，甚至有点着急。好在她平时喳喳呼呼惯了，除了郁莹没人疑心有他。
　　“志宇你不想留在香港？为什么？”
　　“为什么一定要留下来呢？”钱志宇淡淡说，微微一笑，也是淡漠的。
　　小枫一时接不上话。
　　“香港哪里都好，就是房子太贵，工薪阶层一辈子就只养一层楼，定居确实不容易。”
　　郁莹笑着说，不动声色，帮好友试探。
　　“你真的这么认为？”钱志宇抬眼看过来。
　　那目光有点怪，郁莹向来敏感多疑，更觉得里面别有深意。
　　“我怎么觉得香港哪里都不好，太吵，拥挤，节奏快，压力大，没有一刻不紧张，就算是休假整个人也放松不下来。”
　　全都不错。
　　郁莹必须承认钱志宇的总结相当精准恰当。
　　来这里读书工作的每一个人都有相同的体验，她更不例外。夜里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眠的毛病便是这种紧张高压生活的最佳佐证。
　　所以，她无话可说，更找不到理由反驳钱志宇。
　　但是，如果叫她选择，她还是喜欢香港，愿意毕业之后留在香港工作。
　　为什么？
　　有太多太多理由，比如维港，比如天星小轮，比如政府门外的游行，比如这个满江红，甚至昨晚的兰桂坊……
　　这些，都不是钱志宇们所能认同体会的。
　　也许，这些理由也都不是问题的核心。
　　她在这座城市度过了人生最重要的七年。
　　无可避免的，她被这座城市改变。
　　虽然七年不短，但她还是那样年轻，她也不能判定这些改变是好还是坏。
　　有时她抱怨改变带来的烦恼，抱怨现在自己与过去的朋友和城市变得格格不入，但更多时她是喜欢这些改变的。
　　最起码，她是主动的做了自己选择的改变成现在的模样。
　　是这座内涵丰富的城市，给了她时间和空间，更重要的是自由，去做了成长过程中的思考与选择。
　　如是，现在的她每一个念头都带有这座城市的烙印。
　　她的呼吸跟随城的脉搏，她的言行举止牵挂城的命运。
　　这份休戚与共的感觉是在座除了小枫外的人，都无法体认和理解的。
　　于是郁莹沉默。
　　谈到毕业去留问题，三个年轻人如此话不投机，是吕升始料不及的。
　　侍应小姐端菜上桌，到底把这份沉默的尴尬遮掩过去。
　　但终席，小枫都显得意兴阑珊，懒懒不再多话。
　　郁莹冷眼旁观。
　　她也不知道小枫陷得有多深，但诚如董兰所言，如果真的一个留一个走，最好还是乘没有真正开始就早早打住吧。
　　郁莹做好决定回去后一定要和小枫好好谈一谈这事。
　　喝完甜品，郁莹刷卡买单，帐单照例AA，她从来懒得用现金，别人则觉得刷卡太大手脚。
　　“惨，又肥一圈，我小肚子出来了。”小枫站起来就惨叫一声。
　　郁莹笑着捏她肚子一把。
　　这才是她的小枫。
　　郁莹还真担心她也学人多愁善感，一副苦瓜脸拉到晚上。
　　看看表，已经两点半，一顿饭吃了尽一个半小时，算是相当尽兴了。
　　大家都对满江红的服务和菜式表示满意。
　　钱志宇跟陈劲开玩笑，让他没胃口或者想家，就到这里来打牙祭。
　　吕升和董兰没少称赞郁莹和小枫，当然还有秦瑶，推荐的好地方。
　　出门到了街上，几个女生要去逛街，男生中需要两个送吕升和太太去宿舍那边的住宅区，小枫让钱志宇他们送完就回来，一群年轻人意犹未尽，商量着晚上再去哪里搓一顿。
　　这时郁莹的电话响了。
　　是学姐徐奕奕，郁莹不无意外。
　　“郁，好久没见。有空过来我这里么？”
　　“现在？”
　　郁莹是开玩笑。
　　谁知对方回答：“是啊。晚上约了我们这届几个唱K吃饭。不过我想先跟你聊一聊。”
　　郁莹怔了一下，电话那头的声音有点嘶哑，她敏锐的感觉到徐奕奕在哭。
　　“徐？”
　　郁莹跟上下两届交好的学长学幼们也都用姓直呼。
　　她犹豫着还是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没事。”徐奕奕吸了口气，声音憋在喉咙里，“今天是我生日，你过来陪我吧。”
　　郁莹又是一怔。
　　生日？
　　她隐约记得徐奕奕跟她说过关于这次生日的事情。
　　匆忙之中也不得细想。
　　“好。”
　　只要是朋友需要，她从来爽快。
　　“你等我，我马上就过去。”
　　挂断电话，小枫气鼓鼓的看着郁莹。
　　“又是那个学姐？怎么说？你约了我们的。”
　　两个都是好女孩，她的好朋友，郁莹愣是没搞清楚她俩是怎么闹别扭的，也许都是爽直人，顶上了牛就转圜不开来了。
　　郁莹搂搂小枫肩膀。
　　“人家生日，不能不给面子。”
　　“那也有个先来后到。”小枫不依不饶，“不行，你得跟我们，让她下次早点约！”
　　那倒是，很少这样立刻call就要人立刻要到的。
　　这个城市人人忙得如打转的陀螺，连吃饭闲聊都要事先早早出声知会，人家才好排期抽空给你。
　　但是今天情况不同，徐奕奕一定出了什么变故要找郁莹排解。
　　郁莹不想说得那么细节，这种别人的个人隐私，就算对着小枫这样的密友也不便透露，而况她也只是猜测，
　　“今天算我欠你好不好？”郁莹道理说不通，只能磨软功。
　　“明天一天补偿！”她抱着小枫胳膊，忽然想起一件事，高兴的一拍手，“明天是十一月一号对不对？”
　　小枫被她问得奇怪，只皱眉生气不理她就是。
　　钱志宇回过头来答：“明天是一号，怎么？”
　　“正好正好，”郁莹兴奋的声音也大了，“那个法国庞比度中心的摄影展就是明天开始，大家明天中午再一起吃饭，下午去看展览，晚上还能在百利购物大道逛……”
　　“得了吧，”小枫把她手一甩，“摄影展这么高尚的玩意儿，你还是不要预我了。”
　　“枫枫～”
　　难道还真的为这点小事生气？郁莹纳闷。
　　“好了好了，”小枫无可奈何的叹气，“你去吧，明天也不用你陪我逛街了，只要不押着我去看敲破脑袋都看不懂的艺术展就是。”
　　“是摄影展啦！”郁莹就晓得小枫没那么小器。
　　“董姐，吕大哥还要嫂子，你们有没有兴趣？”郁莹想来个迂回战术，叫上大家一起，小枫不能不去。
　　吕升笑着搔搔头。
　　“你嫂子刚来，明天估计要去买点日用品啥的。”
　　董兰说：“周一要给学生上tutorial，还没弄好ppt，抽不出空啊。”
　　郁莹不死心，又去问走在前面的秦瑶李海涛他们。
　　不是有paper要写，就是有活儿要做。
　　郁莹叹口气。
　　每次都这样，总之没人有兴趣就是了。
　　小枫推她。
　　“走啦走啦，巴士站在那边！”看她真跟大家挥手说“byebye”，又咬牙切齿的加一句，“晚上回来再跟你算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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