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城 上部

　　11 白领
　　上班一族都晓得珍惜别人时间，不像学校里的人懒散惯了，说定时间多半拖拖拉拉，半小时后到齐已算给足发起人面子。
　　晚上六点半，几个女孩先后如约到齐。
　　除郁莹外，王丽、卢心仪、潘艳三个与徐奕奕大学同届，现时都是中环返工的OL（注：Office Lady办公室女郎）。
　　周六傍晚，湾仔的轩尼诗道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天乐里的这间neway卡拉OK歌厅占了大厦两个全层，在寸土寸金的旺铺旺地有魄力开间如此盛大规模的娱乐场所，看重的自然是永不衰竭的人气所会带来的滚滚财源。
　　果然，上到二楼接待台，长沙发上一溜边坐着拿牌等位的人。
　　香港的年轻人十个中有八个喜欢唱K这种娱乐。假期除了逛街吃饭看戏，去K房聚会热闹也是习惯性选择。
　　本城的娱乐业喧嚣尘上，歌手也好，唱片也罢，每每日新月异。生意人嗅觉灵敏，跟紧节奏。往往这边新碟才发，那边已可新歌试唱。拉缆生意，造势市场，当真多方得益，互惠互利。
　　受蛊惑的消费大众也并非不明就里，只是这城内风尚如斯：不求风骨但求热闹。新人新歌试试无妨，旧人老脸看多了自也捧场。而况旋律歌词耳熟能详，琅琅上口，K房里做做明星梦，演唱会上过过Fans瘾，简单快乐，何乐不为？
　　市场主导品味，利润埋没个性。
　　对此繁华商地发此哀叹者在03年前后更要痛心疾首。罗文、梅艳芳、张国容，三颗巨星如相约携手似，相继陨落大地，归于尘土。日渐晦昧的歌坛因此更要黯淡无光。人们翘首仰望，陨星余晖之下，一颗颗流水线生产的新星被无形手挂上天幕，规格齐整，色泽相类。星空也许并不寂寞，只是有些单调，如此而已。
　　徐奕奕她们预先定了房，不用排队，直接有小姐领着进入一个包间。
　　“好冷。”
　　郁莹中午出来时外面阳光灿烂，感觉一件长袖加外套足够。香港十月的天气即便到了晚上也不见得需要大衣羽绒加身，只是万没料到进屋来反而受不了。
　　王丽最后一个进来听见这话转脸关掉门旁的冷气旋钮。
　　“香港电费不要钱嘛。”王丽嘲讽，“我有个同事东北人来了香港直叫，香港人怎么不怕冷？空调都打这么低？”
　　“东北人反而怕冷的，他们冬天有暖气啊，出门都穿得暖和极了。”
　　潘艳圆圆脸，工作几年了说起话来还是天真烂漫样子。
　　“咍，这不说他们浪费么。”王丽说，“不过今年夏天已经搞25.5度活动，我们公司办公室温度总算正常多了。只是neway这里不管四季都是一般雪柜一样。”
　　“还冷不冷？”她问郁莹。
　　“好多了，不过关了冷气就闷气，香港K房就是不如深圳的宽敞。”
　　“这个没得比，香港哪里都地少人多，不过K房都没窗，哪里的都闷气。”王丽也是唱K老手，问，“你也去深圳那边玩儿？”
　　“去过一两次。”郁莹说，“那边按钟头计，便宜多了。”
　　王丽点头。
　　“这边如果是平日的K-Lunch也还好。人头算每人不超过四十块，唱足三小时还有一顿日本定食，也顶划算。”
　　“那是中午吧？”潘艳感叹，“可惜我们上班的哪有时间中午去玩儿啊？”
　　“你以为它为什么这么便宜呢？”王丽说，“不就是用优惠价格提高非繁忙时间的上座率嘛。”
　　潘艳点头。
　　“香港人脑经就是活络，假日里就死贵的，不怕没生意上门。这样做生意顶顶精明。”
　　卢心仪给三个话筒套上卫生膜，又拿遥控器点了几首歌。这时电视屏幕上出现王菲玲珑的眉眼，她拿起话筒自己先唱了起来。
　　“还没好好的感受
　　雪花绽放的气候
　　我们一起颤抖
　　会更明白
　　什么是温柔……“
　　潘艳也拿起话筒跟她一起唱。
　　都是熟极了歌，大家开腔必用来润润嗓子。
　　“郁，你也唱吧。”徐奕奕递话筒过来。
　　郁莹其实有点不舒服，胃空着，心沉着，于是摇摇头。
　　王丽也不想唱这首，提议她跟郁莹出去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就拿进来大家一起吃。
　　这个点儿来唱K的人一般都顺道吃晚饭，K房也就顺道做了餐馆生意，提供自助餐供客人选择。两人到外面大堂Buffet自取区一看，东西还蛮丰盛，有中式热菜，火锅配料，亦有海鲜如炸蟹和水煮虾。
　　最让王丽她们高兴的还是日本寿司刺身和甜品区的东西。
　　一看到鲜果蛋糕和各色冰激凌，王丽就一叠声说，“值了值了，不枉花这一百多块。”
　　要在平日，郁莹必也跟她这学姐一样欢欣鼓舞，怎奈今天不在状态。笑容也是淡淡懒懒的，胃里虽然空，却不想吃东西，只想找个清静地方躺躺，可是k房哪里都吵，叫她精神放松不下来。
　　王丽上班去是精明而凌厉的个性，此刻却像个小女孩似的，唧唧刮刮说着又笑，是真正放松开来享受闲暇的自在随性，
　　“第一次去大酒店吃自助餐，一下就被那边一整排各种芝士蛋糕给震了，装了一整盘回来。”王丽一边配沙拉一边跟郁莹说笑，“后来一直被同事当作笑柄，说是老土一个，不晓得吃自助的规矩。”
　　“吃自助还有规矩？”郁莹在等师傅现场做的格仔饼，那么多东西里也就这个即叫即整的东西散发出来的香甜味道让她有点食欲。
　　“也算规矩吧。”王丽指指沙拉，“餐包餐汤，然后头盘沙拉，之后主菜，最后才是甜品。”
　　“西餐的顺序？”郁莹耸耸肩，“自助餐么，哪管得了这么多。”
　　“就是这话咯，”王丽笑，“不过习惯了这样顺序也方便，不然就我那德性，几盘甜品下肚，什么海鲜啊刺身啊，就啥也不用吃了，多亏！”
　　“那也不亏，都说大酒店的甜品是精华所在，比那家自助好，就看芝士蛋糕的水平了。”
　　两个人手上的盘子都装满，王丽又去装了四碗西汤，郁莹弄了个水果拼盘。
　　回到包间，第二首王菲刚刚开唱。徐奕奕也拿起话筒。
　　潘艳看了一眼她们拿来的东西，问：“有中汤没有？”
　　“有。”郁莹答，“还有些其他吃的，要不要出去自己看看？”
　　潘艳于是丢下话筒出去找自己爱吃的东西。
　　王丽端起罗宋汤喝。
　　“刚开始也不习惯喝西汤，现在倒是挺喜欢罗宋汤的味道了，忌廉太腻，还是不喜欢。”
　　徐奕奕乐感最好，学王菲那样个性的嗓音也几乎乱真，卢心仪高音唱不上去，倒成了主旋律的杂音，索性也去喝汤，让徐奕奕一个人去唱。
　　“心仪学姐最近忙？”
　　“忙啊。”卢心仪回头来向郁莹笑一笑，拿叉戳了块哈密瓜放在嘴边一口一口咬着，眼睛又盯回电视上歌曲的字幕。
　　卢心仪为人沉静，不太多话，跟郁莹的关系不咸不淡，聚会碰头虽多，话却说得少。
　　王丽跟郁莹则算得上熟捻，虽然个性上稍稍相左，比不上徐奕奕更易让人亲近，但聚会起来还是热热闹闹不分彼此，这时便拍拍郁莹背，再指一指自己脸。
　　“小郁真搞笑，每次都问忙不忙。你看看这熊猫眼不就知道！”
　　郁莹笑笑。几个人化妆功夫上班几年都练得到家，就算有黑眼圈也不见得看得出来，不过工作辛苦她听徐奕奕说过是真的体会得到。
　　“还是你们在学校里面读书舒服啊！”王丽感叹。
　　“不好这么说。”徐奕奕把歌切了，让卢心仪去唱下一首，转过来帮郁莹说话，“各有各的辛苦。他们读书心里压力大，平时看着时间自由，不用受朝九晚五的规矩，但research那种东西，时时刻刻都得想着，没有放工的时候。想不出idea来做paper，急死人都没用。哪像我们放了工就能睡安稳觉。”
　　郁莹感激徐奕奕的上心，她平日里的那些抱怨这学姐都放在心上，这才能说得丝丝入扣，每一句都在点子上。
　　王丽也是极聪慧的人，一点就透。想想也是，两种苦法，本就无法比较。
　　“不过有种好处学校里绝对占优：穿衣服的自由。”王丽指着除郁莹之外的三个人笑，“什么白领，个个都成了黑乌鸦！”
　　她一说，郁莹才醒悟为什么老是觉得工作的人跟学生气质就是不一样。
　　看看自己，牛仔裤长体恤，亮紫色外套圆头没跟休闲布鞋，怎么高兴怎么穿，跟流行还是搞独特也都随意随喜欢。
　　几位白领学姐就不同了。
　　平日工作，休闲衣裤不能上身，衣橱里多以保守色如黑白居多，因为容易搭配，不必冒破坏办公室专业正式风格的危险。如此，假日出门多半也就找不到多姿多彩的衣物，还跟返工一样，斯文沉稳有余，活泼靓丽不足。
　　不过她们的衣服更注重料质品牌，像郁莹这样的学生就不能和她们一起逛街了。进的店看起买不起，又因为设计款式多为职场女性服务，真要这样买来穿，学校里头未免太隆重正式。
　　不过也有在缩小的选择范围中游刃有余的，郁莹感觉徐奕奕就做得顶好。
　　虽然也是黑色主调，但加上精致闪亮的银色项链就显得玲珑雅致。高跟鞋是红色漆皮的，上面一条一步短裙，称出曲线优美的腿，黑色大衣罩在外头，脖子上围一条红色围脖，与皮鞋首尾呼应。一整套看上去，尽显白领美女的不俗品味和高贵气质。
　　正说着，潘艳又拿两盘吃食进来，卢心仪唱完了这一首，也凑过来吃饭。
　　“心仪你不唱就把原声放出来，大家吃饱了再接着唱。”
　　王丽指着遥控器吩咐。
　　潘艳说：“听说尖东SOGO（注：崇光百货店）感谢周优惠不少，里面的GUCCI打半折呢，一万多的衣服只要四千多！”
　　郁莹一听GUCCI就不响了，心想这种大牌，再怎么折也买不起，也就她们白领能讨论这个。
　　谁知卢心仪倒开口了。
　　“那也要有四千多才行。”她的声音始终平平淡淡的。
　　“找个有钱的老公呗。”王丽打趣她，“心仪你们公司男的多，你自己是不成问题了，也不介绍几个青年才俊给我们认识。”
　　卢心仪笑笑也不跟她取闹，只说：“真有好的，也早被人抢光了。”
　　“咱们这么忙哪有时间拍拖啊。”潘艳小巧的小鼻子跟着眉头蹙一蹙，露出天真的稚气，“累得不行的时候，我真想转行了。”
　　“哪个行业不是一样！”王丽“咍”了一声说，忽然提高声音叫，“对了对了，有一个行业即不累又赚钱的。”
　　“嗯？”几个女孩同时抬头问她。
　　“全职太太啊！还要是上市公司老板的全职太太！”
　　几个人听完都大笑起来。
　　“帅，年轻，事业有成，还要温柔体贴，爱你不变。”潘艳笑完叹口气，“这种人除了小说里，哪里去找？”
　　王丽笑：“心仪不是说了嘛，有，也早被人抢光了。这种梦就不要做了。最实际的是买‘潜力股’，凭眼光看发展势头，说不定就被你培养出一个完美丈夫出来。”
　　郁莹心里苦笑，她们这个年龄段的女子聚在一起话题总少不了婚恋和男人。四个学姐人都长得不错，也都聪慧有才干，但跟她自己以及小枫这些在学校里的人一样，还都在等待自己另一半的出现。
　　忙，也许是大家共同的理由，但进入社会的她们，圈子肯定比自己大一些，接触的人也多。至今仍待字闺中，不少人觉得社会上碰到的人反而不如学校里纯净好处，鱼龙混杂下遇到知心人的机会反而更少了。
　　“对了，奕奕，”潘艳忽然问，“你男朋友什么时候到香港来？我记得你生日也近了呀。”
　　郁莹心里咯噔一下，K房光线暗，对面徐奕奕的脸色变化她看不清楚。
　　王丽“咦”了一声：“不对啊，我记得奕奕你是三十一号生日，今天几号？”
　　卢心仪早拿出手机看日历：“今天周六，十月……三十一。”
　　徐奕奕终于开口：“今天不就是我生日，不然找你们来做什么？”她说着站起来，“还要吃什么，我出去拿。”
　　“水果，谢谢。”郁莹说，看她身影在门口消失，转过脸告诉另外三人，徐和男友分手了，就是前天的事。
　　三个人面面相觑，都感吃惊，徐跟男友四年两地书感情深笃是人人都晓得的佳话。
　　“难怪她今天特别静，静得反常。”王丽颇为懊恼，“都怪我粗心，连好朋友的生日都忘！”
　　潘艳更难过：“我更糊涂，还问她那话。奕奕不会又伤心去厕所哭吧？”她就要出门，“我去看看。”
　　“别。”卢心仪拉住她。
　　这时有人敲她们包间的门。
　　潘艳把门拉开，进来一个西装笔挺经理模样的人。
　　“哪位是徐小姐？”
　　“她出去了。什么事？”潘艳奇怪。
　　王丽看他身后一个侍应生端着蛋糕和香槟，大概猜到怎么回事。
　　“是这样。”经理客客气气解释，“本公司知道今天是会员徐小姐生日，所以送来蛋糕表示祝贺。感谢几位到neway来庆祝生日，多谢一直对本公司的支持和惠顾。”
　　“原来还有这样优惠。”
　　潘艳再次对本地服务业的营销手腕心悦诚服。
　　徐奕奕正好这时候进来，经理便再次表示祝贺，放下蛋糕，又亲手为她们开香槟。卢心仪把生日歌挑出来播放，王丽给蛋糕插上六根小蜡烛，叫徐奕奕许个愿再一口气吹灭。大家一起唱《Happy birthday to you》，徐奕奕忙着拿刀切蛋糕给大家吃。
　　热闹一阵后，大家吃着手里分到的蛋糕，一时都沉默下来。
　　除了徐奕奕，其余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潘艳小声说：“奕奕，我们都知道了，你别难过。”
　　卢心仪坐在徐奕奕旁边，伸手抱一抱她。
　　“难过就说出来，哭一场反而舒服。”
　　王丽最利落，大声说：“为那种人哭才不值得。”她拍拍好朋友手背，“奕奕，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会找到更好的！”
　　“来，我送你一首歌。”她跳起来，拿起遥控器。
　　“梁静茹的《分手快乐》。”
　　音乐响起，王丽跟上伴乐。
　　“……
　　我无法帮你预言
　　委曲求全有没有用
　　可是我多么不舍
　　朋友爱的那么苦痛
　　爱可以不问对错
　　至少有喜悦感动
　　如果他总为别人撑伞
　　你何苦非为他等在雨中……“
　　王丽从来笑称自己没有音乐细胞，五音不全不必丢人现眼。平日里也是陪朋友去K房多，自己唱的少，然而今日此时，歌声真挚醇美。
　　“……
　　泡咖啡让你暖手
　　想挡挡你心口里的风
　　你却想上街走走
　　吹吹冷风会清醒的多
　　你说你不怕分手
　　只有一点遗憾难过
　　情人节就要来了
　　剩自己一个
　　其实爱对了人
　　情人节每天都过
　　……”
　　徐奕奕眼睛慢慢湿润，偎在卢心仪肩上，潘艳从手袋里掏出纸巾，递给徐，也给自己抽一张。
　　郁莹一直心思沉重，压抑难受，拿了话筒也站起来唱。
　　“……
　　分手快乐
　　祝你快乐
　　你可以找到更好的
　　不想过冬
　　厌倦沉重
　　就飞去热带的岛屿游泳
　　……”
　　卢心仪和潘艳也跟着轻轻哼唱。
　　“……
　　分手快乐
　　请你快乐
　　挥别错的才能和对的相逢
　　离开旧爱
　　像坐慢车
　　看透彻了心就会是晴朗的
　　没人能把谁的幸福没收
　　你发誓你会活的有笑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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