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梦妖

　　且说秦小爷刚一落座，就听到门外侍者开始挨个通报入场，他这下明白了，难怪大家那么不满，貌似其实，都是在等他一个啊。

　　作为东道主，第一个出场的自然是江家。一声通报后，江祝鼎悠悠进了殿，他此时换了一身广袖白袍，不得不承认，那超然的气度看起来还真是有种仙风道骨之感，也不愧能成为尊主的最佳候选。

　　当然，引人注目还有江祝鼎身后那对年轻男女，因为他们看秦寞的眼神实在是一言难尽。

　　经过江祝鼎的介绍，那正瞪着他的长相清秀的黄裙姑娘乃江祝鼎的小女儿江袭央，而那眼神奇怪的白衣男子则是江祝鼎的养子江宪远。

　　抢了人家的位置也实在没理，小爷只能忽略掉江袭央似鄙视又似怨恨的眼神，乐呵呵地点头打招呼。

　　江家落座后，又一位黑衣华服的同样气质不凡的中年人缓缓走了进来，这位是今日在玺山上头见过的“贺二灵主”贺牧之。只是秦寞记得清楚，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个满脸不爽看起来很傲气“贺灵主”贺劲之，据说那位才是贺家的掌权的家主，而面前这位只是个二当家。

　　见此情况，座下之人感概不已：人家主当家都不愿意来，看来这位的尊主之路的确是曲折啊！

　　不过那二当家却是与家主不同，至少不咸不淡朝秦寞喊了一声：“尊主”后，才徐徐落座，那位新尊主似乎也丝毫没悟到其中深意，只依旧乐呵呵地点头打招呼。

　　随后出场的依旧是今天在玺山上见过的，一位坐在轮椅上头脸色苍白的长者。这长者约莫和江祝鼎差不多岁数，只是周身那孱弱的病气，让他看起来生生比江祝鼎老了一轮。这便是那因灭阎一役而身负重伤的柏灵主柏云诚了。

　　只是这次他身后推着轮椅的不是之前在玺山上的那位侍者，而是一位身穿红裙的美艳少女。那少女身材高挑，一头卷发高高束起，端地是一派飒爽英姿。更有趣的是，她肩上居然躺着一只毛绒绒肉乎乎的雪貂，那雪貂团成一团，甚是可爱，和她身上生人勿近的冰冷形成了显明对比，让人止不住将目光往她身上投去。

　　两人客客气气地朝秦寞叫了声“尊主”，却生生把他吓了一跳。

　　还未来得及回应，便听得门外喊“宋灵主到！”。

　　还真没见过，秦寞心想着这位三年前和江柏贺家一起大战大魔头的宋灵主又会是怎么样的仙人之资，便好奇抬头，随后却生生愣住了。

　　这真是感官和心理的双重冲击。

　　只见一位约莫十一二岁的孩童从外头走来，那孩子一身极简干练的青衣，身无佩玉，一条同色的发带将头发一丝不苟系于脑后，全身上下散发着与这个年纪不符的沉稳。乌发红唇，眉浓肤脂，确是璧人之相，那股子少年老成的气息出现这粉雕玉琢的脸上，反而显得异常融洽，给人一种钦佩之感。不过一眼，任谁都不得不惊叹：玉树兰芝，人中龙凤！

　　真可爱啊。小爷压下自己想冲上去揉一揉人家头发捏一捏脸的冲动，内心一片波澜，仙人之资不假，可是这个年纪……三年前，也不过八九岁吧……他汗颜，这到底是什么奇葩异世啊。

　　当然这种震惊没维持多久，因为江祝鼎很快就朝他解释到：“这位是年前即位的新任宋灵主宋玠。”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秦寞忽然想起来，昨日似乎是有人说哪位家主去岁刚刚过世，那么说便是宋家了。难怪这孩子领口上头还别着一朵白花，一向同情心缺失的秦小爷心理忽然生出莫名的怜惜来。

　　只是不知为何，那孩子进来后看他一眼，便同他一样生生愣在了原地，好一会儿，听到后头的通报才移开目光，僵硬地坐到了席位上。

　　灭阎一役的领头家族算是聚齐了，只是其他威望较大的几家几门却像是约好一般，除去本就在中原的楚家，以及同宋玠一道前来的裴门主，一律没有出现。稍微有几个走形式的，还是派了使者前来，非常诚恳地给了一堆“囊中羞涩凑不齐路费”“砍柴时剑被砍缺了个口子”“飞伞被台风吹没了”“吃胖了剑承受不起”“最近忙于相亲”的尔尔理由，导致台上台下都多出了一大半空席。

　　秦寞依旧恍若未知般忽略了当下状况，不动声色地坐在主席上，任由江祝鼎代他同那些人进行交涉。

　　不多时，管家一个手势，宴会便开始了，刚布完菜，只见前殿外的湖上突然撑出了两叶独木舟，那舟上坐了三三两两捻弦持管的乐者，悠扬的乐声缓缓奏响，循着朦胧月色下波光粼粼的湖面，四面八方地传开来，声声入耳。

　　随后有个婉转动人的女声自其间轻轻吟唱，空灵缥缈，扣人心弦，那是一首虞美人。

　　美酒佳肴，朱弦三叹，群英荟萃。秦寞一边往嘴里大口塞肉，一边暗道此行无憾，完全没有注意到坐下众人微妙的神色。

　　忽然听到座中传来一声冷笑，小爷应声望去，对上一双满满不屑地眄着他的眸子，原来是楚家家主旁边那位少年公子，那是楚家家主之弟楚习渊。即使身侧的楚家主不快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他依旧锲而不舍地和秦寞对视着，二人一对上眼，秦寞便清楚地看到里头充满鄙夷的神色。这人同江袭央一样，一进来看他的眼神就很不快活，只不过那眼神终究是和江袭央不同，小爷记得从前和其它混混抢地盘时也见过，是非常熟悉的不服之色。

　　深知自己这尊主之位来得过于轻巧，小爷默不作声。只是这声冷笑仿若拉开了一道门缝，将众人关在心房里的不满通通放了出来，这会儿，坐下众人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对秦寞进行问话。

　　“既然本体是夜行盘，那尊主你还算是人吗？”

　　“……”怎么有点怪怪的，我觉得是可以吗？

　　“尊主你还能恢复原状吗？”

　　“……”这话问得，是有多想他变回盘子，秦寞仿佛看到自己变回个木盘子被别人抛来抛去的情形，内心一阵战栗。还好还好，他还不知道怎么恢复。

　　“尊主你要怎么才能认主啊？”

　　“……”他也不懂唉。

　　“尊主你的人皮是假的吗？”

　　“尊主你缺妻妾吗？”

　　“尊主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吗？”

　　“……”五花八门的问题问得坐上之人一愣一愣地，却一个也没答上来，新任尊主只是不停假笑着往嘴里塞鸡腿。

　　“你有灵力吗？”

　　这句话真是一针见血，也问在了点上。在坐众人皆知，这溟禺大陆的秩序便是由灵力维系起来的，它是各修士大家同普通百姓之间的区别。灵力强实力高，则有能力杀妖镇魔、维护和平，这是一种责任也是一种权利，有了它便能镇守和统治各大陆。

　　这也是为什么普通人家都挤破脑袋想送自家孩子进入各家各门修习，沾得一点灵力，便是半只脚踏进了门里，也似有了无上光荣。

　　众家族分布于六洲四洋，镇守八方，而那溟禺尊主，则负责统领、管理各大洲，维护各大洲之间的和平友好关系，是类似于溟禺的最高统治者的存在，但不得轻易插手各大洲事务。

　　自古以来，能成为尊主的，无不是这大陆里灵力实力数一数二的能人异士，所以对于此次这位半物半人的新尊主丝毫没有灵力这个事实，众人是非常不满的。

　　秦寞诚实地摇头，表示自己这只完全不了解本体有啥用的上古老盘子的确是没有灵力的。

　　众怒，正欲大骂“你还不如变回盘子呢”，虽然有一副好皮囊，而且还是上古宝物，但那好吃懒做一问三不知的草包样，实在是让人难以接受。

　　这时候却见江祝鼎端了酒杯缓缓站了起来，环顾一圈，朝着众人举杯道：“尊主初化人形，或许是还不能轻易驾驭灵力，还望诸位谅解。在座名门修士今日不远万里欢聚蔽舍，另我府蓬荜生辉。如今溟禺妖兽横行，不得安宁，尊主应势归位，实在是溟禺一件幸事。江某在此先干为敬，相信在尊主的带领之下，溟禺将重回安定，恢复太平。”

　　虽然对这位毫无一技之长的新尊主表示不屑，但江灵主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何况这话说得也的确漂亮，若是再反驳下去反倒像在钻牛角尖，座下众人皆举起酒杯，稍稍呡了小口，便坐回了椅子上。

　　在这种自己都还没搞清状况的情况下有人帮忙自然是好的，江灵主真是个好人，秦寞心中感激不已。

　　已经很久没有吃饱过的小爷，今天终于体会到了一次吃撑的感觉。风卷残云般将面前的食物吃干抹净后，他放下碗，抬头却见几乎没有动筷子的众人，皆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秦寞只好无辜解释：“浪费可耻。”

　　“……”

　　众人无语，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坐下那位安安分分像尊玉佛一样面无表情的宋小灵主，在听到这话之后拿筷子的手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秦寞吃饱了，婉拒了江祝鼎再来一份的好意，愉快地捧起一杯茶喝起来。目光却被坐下那位宛若玉雕的小童子吸引了去，那孩子似乎极爱吃鱼，案上的菜除了那碗还剩半边鱼肉的鱼骨架子，其他几乎和刚端上来一样没有差别。看他专注认真地剃鱼骨的样子，小爷不自觉笑了，这应该是他最孩子气的地方了吧。

　　有过几年私塾经验的秦小爷，平生乐事唯二，其一是吃饱睡好，其二便是逗小孩了。彼时也还算是个孩子的秦寞，因为常常把私塾里的孩子们逗哭，已经被秦仲罚抄了数百遍千字文，但他依旧乐此不疲，所作所为，令人发指。

　　秦小爷此刻支着下巴，看着坐下那尊想逗却不能逗的小童子，惆怅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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