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 1 章
1975年1月27日,纽约。奥斯维辛集中营解放二十周年。
纽约的大街,即使是在冬天,还是很热闹。
那场战争已经结束了。可是在这个国家,战争还在继续。《绿色贝雷帽》还在满街放映,“重振美国,祖国至上”的标语满街飘扬。
街上还有宣传的传单,无数的年轻人依然怀揣着与当年的年轻人一样的热情,签字远赴遥远的东方,热带的国家,越南。
我已经老了。看着那些闪光的眼睛,有力的臂膀,满脸的热情和勇敢,我却只能睁着眼皮已经开始干瘪的眼睛,迈着虽然强健却在冬天渐渐僵硬的双腿,在那些激动人心的声音里,仓皇的落荒而逃。
对于这些面对着整个未来的可以挥霍的年轻人来说,今天,只是不知名的一天,只是一个寒冷的早晨,又或者,只会因为保卫国家的意愿和热情记得它,而对于我,今天是我的忌日。的确,在二十年后,虽然我还活着,开始老去,可我却那么清楚的知道,我已经死在二十年前,那个黎明的前夕。
二十三年前的夏天,波兰的夏天。
德国来的列车在午后抵达奥斯维辛。我匆匆结束自己的午餐,站在简陋的月台上,负责最后一车厢的“旅客”。
我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词汇来形容这群人。犯人么?即使那些儿童么?低贱的民族么?同样是上帝的孩子呀。
犹太人么。也许吧。
炎热的午后,车厢里的恶臭几乎使我呕吐。我紧紧握住铁锈斑驳粗糙的车门把手,一个个清点着车厢里衣衫褴褛的人。
漂亮的肩章张扬的落在年轻而结实的肩膀上,军帽下是那张日耳曼民族英俊桀骜的脸,金黄的头发,海蓝的眼。我拥有最纯正的血统,最优良的出身,接受了最好的教育。冷峻的指挥官拍着我的肩膀说,总有一天你会成为帝国的将军。
“啪”的一声,两脚并拢,我做出最标准漂亮的敬礼。
那套整洁的制服,硬挺的领子贴着脖子,闪亮的黑色皮鞋,还有右臂上,缠着的袖标,党的徽记,或者,众所周知,纳粹的标志。
很多年后有年轻人问我,你难道不感到羞耻么?闪亮的质询的,单纯的眼神,坚定的寸步不让,一如我的当年。
羞耻么?
如果羞耻这个词,足以形容我内心无法清洗的,黑色的丑陋的伤疤的话。
那天,最后一节车厢,最后一个因为磨磨蹭蹭被皮靴狠狠的一个趔趄踹下车的,就是诺雅。我唯一的兄弟,也是我杀的最后一个人。
在烈日下变得倦怠的我冷冷的注视着最后一个拖后腿的送死鬼,盼望这一切赶快结束,好回到有冷气的办公室。
踉踉跄跄的诺雅跌倒在我面前,径自爬起来,苦笑着看了我一眼,毫无反抗的走进了集中营。再也没能走出来。
再次见到诺雅的时候,是在巡逻的时候。我臂弯里夹着因为炎热脱下的制服,扯松了领带,只穿着衬衫跟伙伴走向浴室。已经是晚上了,营墙边的街灯落下黄色的光,罩着一个单薄的身影从我们面前穿过。
依然褴褛的衣服,拖着的步子,胳膊下还夹着一幅画夹。
我的伙伴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瞧,我们的艺术大师!”
我无声的注视着他。隐约是有印象。正思索间,我的同伴一步跨过去,抢下他手中的画夹,大声嘲笑着:“看那!这样的垃圾!”
说着,慢慢把一幅一幅图扯下来,随手洒在夜风中。诺雅就那样,咬着下唇,低头死死盯着地面。没有反抗。
在被夜风卷走的一瞬,我看到,粗糙的纸面上,慢慢的绘着田野。就是被我们的战车碾过,被德国人的鹰眼扫过,飘飞麦粒香气的,波兰的原野。
同伴挽住我离开时,诺雅蹲在地上,慢慢拾起被皮靴踩过的素描。单薄的身影在街灯下,显得小小的一团。
身边同伴还是轻轻的笑着。笑得很平静很优雅。
夏天很快的过去了。秋天的落叶开始如同雪一样飘进集中营的高墙。
一群群的人,来了又去,从火车上走下来的时候,被久违的阳光砸在脸上,眯起眼睛一脸的绝望和迷茫,到最后,走向致命的毒药,化为高塔里的一阵黑烟。
而我印象最深刻的,是那些走下火车的孩子,依在他们父母的身边,怯怯的看着我。明亮的眼睛里,只有好奇和单纯。他们还不懂得恨。也再也等不到学会恨的那一天了。
我曾经看着一个集中营的医生用糖骗了很多小孩子进他的医院。后来有一次,被安排体检的我,走过地下室,看到无意张开的门里,躺着的小孩子和遍地鲜血。那个早上还拿着糖果和煦微笑的医生,手里握着手术刀,划断连接心脏的血管,嘴里喃喃吟唱巴赫的十二律。和着那孩子苍白的脸和手术床的强光,从此以后,医院里那些闪亮的玻璃容器在我心目中就变成了邪恶的法器。
那些眼睛,在之后的几十年,夜夜出现在我的梦里,不带怨恨,不带愤怒,就那样干净的,好奇的看着我。使我在无数个夜晚崩溃哭泣,像个孩子。
而那年的诺雅,就像上帝赐予的礼物。
诺雅活了很久。真是个坚强的孩子。若不是亲眼所见,很难相信有着那样脆弱的蓝色眼睛,干净的面孔的孩子能在地狱里坚持到黎明的前夕。
第二次见到诺雅的时候,我曾经怀疑过,为什么他能够活这么久。来到这里的人,
第二次见面,诺雅坐在警卫室里,坐在窗子透进的阳光里,手里端着画板握住铅笔。看着进来的我微微笑。
后来的后来,诺雅告诉我,其实阳光太刺眼,他在离开那光线后很久都是盲的。但他就是无限的依恋那道光。即使是这样,他的皮肤还是那样苍白。
诺雅微笑着开口:“先生,早上好。”
坐在他对面的是以为看守。从那之后找诺雅画肖像成为了一项娱乐。
年轻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像那些大人物一样写回忆录。虽然我的一生,是他们许多人在夜里噩梦惊醒的时分都无法想象的。那些高大的烟囱,升腾着燃烧尸体的黑烟,如同地狱之神的权杖,深深的插入我的心脏,是他腐臭,化脓。
杀死诺雅的那天,我走出那个地下室,最后一次,站在集中营军官的浴室里,赤裸着,痴呆一般的望着四周洁白的,洁白的瓷砖,和明亮的,明亮的,光洁的,映像着我扭曲的面孔的水管。在冰冷的水流中,期待这样洁净的水流能带走我灵魂的污秽。我不停的回想着诺雅胸前被我的枪口烧焦的皮肉,想着他会不会疼。
但又有一个声音告诉我,诺雅已经死了。所有的痛苦都将离他远去,他再也不会疼了。
我的父,请允许我忏悔,请向迷途的羔羊指出通往绿洲的道路吧。
请宽恕我。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