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说我爱你

　　如果用一个词形容我，大部分朋友绝对会选择“人畜无害”。

　　多年前在某杀虫剂广告上看到这个词儿，诗音指着广告牌子上一脸和谐微笑着的大叔，笑说千叶啊，你十年之后肯定就这样。

　　朋友们哄笑。于是人畜无害的微笑成了我的招牌。

　　我从不生气从不发火。我从不拒绝从不反对。我从不抽烟从不喝酒。我甚至从不挑食。

　　嘻嘻哈哈的活了19年，身边的朋友来来往往，嘈杂的人群中，总有一个人畜无害的我。

　　诗音说，千叶，你真是个好人。

　　于是我想，我应该继续做好人下去。

　　直到诗音和第五个男朋友分手了，在我面前蜷缩成一团，我突然想做一回坏人。

　　那天我第一次喝了酒，白的啤的，很多很多。我以为我会醉，但是TMD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越喝越清醒。

　　我怎么就不醉呢？如果我醉了……

　　我就这么挣扎了一个晚上，然后眼睁睁看着诗音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接走。

　　那之后，我再也没有喝过酒，也再没有见过那些朋友，我拼命的学习，考到一个特别遥远的城市。

　　学校很好，有很多新鲜事物新鲜人，我仍然人畜无害，但是大多数的时候我不再笑，我沉默。

　　我爱上了轮滑，师哥们说那叫平花，是最痛快淋漓的一种运动。

　　他们在桩上的时候，像武士，像舞者，像王。

　　我花掉了第一个月的生活费，买了一双最贵的轮滑鞋。

　　学校宿舍楼角落的空地，人很少，有路灯，有月亮，有树，偶尔有野猫。

　　我发疯了一样的练习我的平花，戴上耳机，喧嚣的音乐声屏蔽了所有的一切。

　　在桩上日夜不息的奔跑飞旋，当累到虚脱重重躺在地上的时候，伸展手臂，觉得我是全世界的王。

　　师哥们笑说我是疯子，我淡淡的笑。

　　我不知道他们的意思是不是我很笨，但是没关系，我不再在乎别人的想法，我很快乐。

　　偶尔上上轮滑论坛，潜在水面下静静的游荡。

　　一日，Q上有陌生人加我。

　　名字很简单，岚。

　　岚说，你是不是那个经常在宿舍楼旁边练习平花的疯子？

　　我说我不叫疯子，我叫千叶。

　　岚发过来一大串开心的表情，说太好了，终于找到你了，我看你练习很久了，很喜欢看你认真的样子。

　　我说谢谢。

　　岚说你要加油！我很看好你啊！我会每天继续看你练习的！

　　然后又发了一堆奇怪的表情。岚下线了。

　　实在是非常莫名其妙的开始。

　　但是却顺理成章的继续。

　　之后每天晚上练习结束之后，我总会看到Q上闪烁的头像，傻傻的悠嘻猴大脸跳出来，然后是岚一大堆兴高采烈的表情。

　　岚：今天的小天鹅真的太帅了啊！特别像KSJ！

　　岚：你竟然练出单轮了！我果然没有看错你！

　　岚：单轮转还不够稳。不过已经很帅了！请继续加油！

　　岚：……

　　久而久之，我甚至习惯性的每天练习之后第一件事情就是乖乖的打开□□，看一看今天岚又说了什么。

　　让我惊讶的是，她竟然真的每天都有看我练习，甚至我通宵练习的第二天早上，还会收到岚的强烈斥责，说我不好好休息会得肺炎。

　　这些乱七八糟的留言，我很少回复，大多数时候是省略号，偶尔一两个表情，或者哦。

　　我想我这样不够善良，不够人畜无害，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这么任性一把。

　　没有跟任何人说，我和岚继续着这样奇怪的交流。

　　但是晚上一个人练习的时候，我会觉得，风没有以前那么冷，路灯没有以前那么暗，偶尔我会漫无目的的抬头，看天。

　　然后突然跳起来又重新燃烧了小宇宙继续疯狂的练习。

　　暑假很快到了。

　　师哥劝我参加八月上海公开赛。

　　我很犹豫。

　　找各种借口：钱，时间，还有其他。

　　其实我只是恐惧，我想我无法站在那么多人中间去表演去SHOW。

　　就像曾经人畜无害的我在KTV从来都很安静，不是不会唱，而是不习惯。

　　那天我破天荒没有去练习，我烦躁的上网，打开Q。

　　岚跳出来：千叶，我放假了。不能再看你练习了。你要加油哦！你会去上海比赛吧？我决定去现场给你打气！怎么样感动吧？

　　千叶：……我不想去。

　　岚：为什么？我连去上海的火车票都买好了啊……TAT

　　千叶：……

　　岚：去吧。相信你自己。你的平花很震撼。你已经SHOCK到我了。去SHOCK整个中国吧。

　　千叶：……

　　岚：喂！就算为了我……去比赛吧！我连火车票都买了啊，不能退的！我想看你在赛场上的样子，跟平时练习有什么不同。我会大声给你打气的！你不要摔跤给我丢人啊！

　　千叶：……

　　岚：就这么说定了。上海见喽！我要去赶火车了88！

　　说完岚就下线了，变成黑白的大脸猴子仍然在傻笑。

　　我就那么傻傻的盯着电脑屏幕坐了一个晚上，然后给师哥发了短信，说我要比赛。

　　打死我也不明白我当时为什么那么平静的就发了短信，但是无论当时还是以后，我一点都不后悔。

　　比赛当天，在黄埔轮滑馆，聚集了所有国内外的高手。

　　如果用群星闪耀来形容他们的话，那么我就是一块毫不起眼的陨石。

　　每个人的表现都很精彩，他们比赛的时候，有很多队友，还有观众加油。

　　岚并没有出现，我开始怀疑能不能听到约好的大声打气。

　　轮到我上场，果然赛场一片寂静。

　　没人会对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子抱有什么期望吧。

　　音乐响起的时候，我的腿在哆嗦。

　　然后我听到了一声巨大无比的加油：

　　“千叶加油！！！不要摔跤！！！”

　　绝对震撼全场最高音！

　　甚至有观众好奇的到处寻找声音来源。

　　我笑了，这个岚。

　　腿停止了哆嗦，我顺利的走上了第一个桩，节奏卡得完美无瑕。

　　结束的时候我有些茫然，为什么掌声这么热烈。

　　有个小孩子跑过来，跟我说，叔叔，请帮我签个名。

　　叔叔？我有这么老么？

　　我好笑的接过签名板，迷迷糊糊的写下了我人生中的第一个签名。

　　又有小孩子跟过来要签名，我胡乱签几个，落荒而逃。

　　师哥说，我是今天赛场最大的黑马。

　　我笑说我希望是白马，女孩子会比较喜欢。

　　结果我是第三。作为新人，应该还算不错。

　　师哥激动的抱着我，说你是我们的骄傲。

　　可是那一刻，我只想找到岚，大声的问她，这样算不算丢人？

　　我想她应该是满意的，至少我没有摔跤。

　　但是我没有等到她，直到散场她都没有出现。

　　回到家，□□果然在闪烁。

　　岚：千叶叔叔，你的字真难看。

　　我忽然想起第一个找我签名的小朋友，只有他不识抬举的叫了叔叔。

　　千叶：岚姐姐，你的嗓门真大，我快被你震聋了。音乐都差点没听到。

　　岚：嘿嘿，不好意思。太激动了嘛。千叶的第一个签名被我成功骗到啦！真开心！

　　千叶：你不是嫌我写字难看么。那还给我吧。

　　岚：不要！

　　千叶：我拿我的第三名奖杯跟你换！

　　岚：不换！奖杯你以后会有很多。但是第一次的签名只有一个，给第一个喜欢上你的FANS也是理所应当的。

　　千叶：为什么不来找我？我可以顺便附送我人生中很多的第一次……

　　岚：……千叶叔叔，你太危险了。我怕被吃掉。

　　危险？这是形容我么？曾经被认为人畜无害的我？

　　面对屏幕上岚发过来的怕怕表情，我有种恍然隔世的感觉。

　　身体里面有什么东西，啪的碎掉了。

　　忽然浑身轻松起来。

　　我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

　　继续。

　　我继续练习。继续和岚聊天。继续比赛。

　　我的平花越来越凌厉洒脱。

　　比赛的时候为我加油打气的人越来越多。

　　我总是努力的去分辨，试图找到哪一声是岚的。

　　但是渐渐的，岚的声音被淹没了。

　　岚问我听没听到她的加油，我会装作不耐烦，说你嗓门那么大怎么可能听不到。

　　心里却很慌乱。

　　岚像一个影子，总跟在我身后，但是当我走向璀璨灯光下的时候，影子会变小，甚至消失不见。

　　我宁愿不回头，就永远不会发现。

　　某次比赛后，岚例行公事一样问我听没听到她的加油？

　　我说听到啦，喊的最响那一个就是你。

　　岚沉默。

　　半晌说她根本没去比赛现场。

　　我也沉默。

　　岚说对不起。不过我看了你的比赛视频，风格又变了真帅！

　　我想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但是直到最后我什么都没说出来。

　　我真TMD是个浑蛋。

　　岚和我的聊天变少了。

　　有的时候几天都没有上线。

　　她什么都没说，上线的时候我们仍然聊平花，扯淡，吵吵闹闹。

　　我也没有问。我觉得我没资格。

　　但是每次我打字的数量明显变多了。

　　我会跟岚说很多事情。

　　比赛什么的，练习什么的。

　　那些开心的不开心的，我通通都想跟她说。

　　冥冥中，对于我，岚好像变成了亘古不变的一种存在，就在某个地方，等待着我爱上轮滑，然后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岚让我安心。

　　有的时候我会想象一下岚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

　　但是内心深处却拒绝我这么做，有个声音告诉我，这样很危险。

　　好在一切都相安无事，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直到那个夏天。

　　那个夏天是个噩梦。

　　上海像地狱一样炎热。

　　比赛第一次变成了国际性。

　　KSJ,YDJ，SEBA……

　　很多媒体聚集在黄埔轮滑馆。

　　大家都很紧张。

　　我没有听到岚的加油声。

　　但是这并不影响我的发挥。

　　我已经强大到一个人足够应付一切了。

　　结果不赖。我又第三。不过是国际的。

　　当我站在领奖台上的时候，镁光灯晃得睁不开眼睛。

　　一个女人忽然出现在我面前，迎面扑来一个热情的拥抱。

　　她说，千叶你真棒！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的！

　　是诗音！

　　看清楚她的脸的时候，我竟然有种淡淡的失望。

　　诗音说她是媒体派来采访获奖者的记者，没想到我竟然是季军。

　　她说我高了，也瘦了，变帅了。

　　我笑笑说谢谢。

　　她也笑，说你还是这么人畜无害。

　　诗音拉着我去外滩，去城隍庙，宵夜的时候我们喝了很多酒。

　　诗音忽然靠在我身上，说千叶你真是个好人。

　　我扶起她，你醉了。

　　诗音胡乱挣扎着，忽然用力抱住我。

　　柔软的身体在我怀里不停的颤抖，我的手臂僵持在空中，我的肩膀湿了。

　　诗音说她跟第七个男朋友分手了，她被甩了。

　　我轻轻拍她的肩膀，什么都没说，让她哭。

　　诗音不再颤抖的时候，我把她拉下来，说我送你回去吧。

　　诗音忽然深深的盯着我，眼神凌厉得像狼。

　　我装作没看到，去叫了出租车。

　　送到房间门口的时候，诗音又抱住我，她的声音诱惑而危险。

　　别回去了。陪陪我吧。

　　我把她拉开。我说不了。明天火车，我回去收拾东西。

　　诗音忽然用力猛推我，温柔缠绵的表情瞬间变成恶狠狠：

　　千叶你浑蛋！你不是喜欢我么！你就是这么喜欢一个人的么？

　　我愣了。原来她早就知道。

　　门重重的关上。我听到诗音在哭。

　　我坐在她的门外，对着墙发呆。

　　听着里面的声音渐渐变小，然后安静。

　　我仿佛看到墙在移动，它们向我狠命压过来，我几乎窒息，但是我无法逃离。

　　我拼命的寻找我的影子，寻找一些安心，四周却一片黑暗。

　　没关系的，天亮就好了。

　　我的影子，会在阳光下面等着我。

　　我冲进宿舍打开电脑登陆□□，我有很多话要跟岚说，我知道她一定在那里。

　　岚果然在闪烁。

　　我笑了。

　　单击。

　　岚：你好！我是岚的弟弟。

　　我慌了。为什么是岚的弟弟？岚呢？

　　岚：请不要惊讶。先说句对不起。我想有些事情应该告诉你了：我姐姐半年前就已经不在了。她一直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姐姐很欣赏你，她经常说是你认真练习轮滑的样子支持着她一直好好的活着。我陪着她看过你的很多场比赛，直到她因病住院不能再出远门。虽然她从来不说，但是我想她是喜欢你的吧。姐姐走之前让我代替她继续看着你，给你加油打气，陪你聊天。但是我想现在不需要了，昨天在赛场看到了你的女朋友，她很漂亮，祝你们幸福！请继续加油吧！姐姐会在天堂继续看着你比赛的！

　　靠！这算什么？这情节真TM俗！

　　我第一反映是愤怒。岚肯定是在骗我！

　　千叶：别骗人了！这么俗套的情节小说现在都不愿意写了。岚，别闹了。我有正事儿跟你说呢。

　　岚：我没骗人。你不相信的话可以去我姐姐的墓地看看。地址是XXXXXXX。

　　我仍然不相信。

　　我发了疯一样的冲出去，用尽所有力气拼命的刷。

　　岚怎么会死呢？她一定是在闹着玩！

　　那个地址也不像墓地。

　　岚肯定在那里等着我呢。她就站在阳光底下，一脸傻兮兮的灿烂微笑，跟她那大脸猴子头像一样。

　　她还会大声的冲我喊：千叶你这个大笨蛋！你迟到了你知道不知道！

　　肯定是这样的！

　　越接近地址，我就越惶恐。

　　好像一切都要跟我作对一样，周围的环境竟然越来越幽静。

　　竟然真TMD是个墓地。

　　岚你太胡闹了吧。怎么找这么个地方见我呢？

　　阳光灿烂得刺眼，我呆呆的站在那块墓碑前。

　　照片上是一个干干净净的女孩儿，笑容甜美。

　　跟我想象了千万遍的岚，竟然这么像。

　　我像被抽空了一样颓然倒地。

　　泪水汹涌而出。

　　胸口被什么东西压得痛彻心扉。

　　痛得我想把自己狠狠撕裂！

　　我大声的喊大声的叫大声的咆哮。

　　我指着天空咒骂，TMD浑蛋，你凭什么那么蓝！

　　我指着太阳咒骂，TMD浑蛋，你凭什么那么亮！

　　我指着目光所及的一起咒骂，TMD浑蛋，你们凭什么凭什么……

　　我最想骂的是我自己。

　　你活该！你知道么！你TMD活该！

　　你把影子搞丢了，你凭什么怪太阳！

　　如果早一点回头，说不定她还在那里……

　　如果……

　　我没有待到很晚，我想我没资格。

　　我踩着太阳的尾巴离开。

　　头也不回的落荒而逃。

　　如果有人路过，会不会看到我留下的轮滑鞋。

　　希望他不要拿走。

　　那是我留给你最后的礼物。

　　它曾经在我脚下，在各种各样的赛场上，无数次的飞旋跳跃。

　　只为博你一笑。

　　如果有人路过，会不会看到我写在泥土上的那些字？

　　希望他不要擦掉。

　　那是我给你最后的留言。

　　我要它们渗透进泥土里面，轻轻的，温柔的在你耳边呢喃：

　　如果我说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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