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声引

　　做了医学狗，才知道，这个选择多错误。
　　头一次看解剖实录，尽管做了长足准备，吐也是稀里哗啦的。整个宿舍人一起看，掩盖了我的难堪。后来，看啊看，就习惯了。头一回上实体解剖，尽管面色苍白，胃里阵阵翻滚，我还是支撑下来。
　　不久之后，这里下了雪。那么大片的雪花，是也在北方长大的我从未见过的。学校里一夜雪白，走路都嫌费劲。我拿像素渣渣的手机拍了大雪纷飞，传到空间上。期盼她能看到这样的美景，期盼她偶尔能想起我这个不靠谱的学生。
　　我只知道她已经开始上课，而且讲得非常好。这点毋庸置疑啊，她给我讲英语都绰绰有余，何况是教她最爱的生物。想着一群臭小子们围着她李老师李老师，我就莫名火起。
　　我们的联系，可以说几乎没有。无非是谁空间上发表新的，点个赞而已。
　　我就这么暗恋者，怀着一颗懦弱又不甘的心，玩命学着，玩命暗恋。
　　春来冬去，繁重的课业让我喘不过气。每每要崩溃，总会想起那天的对话。想起自己默默的承诺，就又跟打了鸡血似的。
　　这一别，就是八年。八年后，我考回了家乡一所著名医学院校，边读博士，边在学校名下的医院实习。八年，我快二十七了。
　　八年，大家都换成微信了。我故意发了个我周云从又杀回来的状态，只得到一些老同学的呼应。她是我的好友，却没有任何消息。只是零星的朋友圈，能看到自从开始带毕业班后，压力山大的样子。
　　还没正式开学，医院也没到去的时候，这个月我注定要闲。实在不想理会父母关于终身大事的各种唠叨，干脆取了经久不用的山地车，居然保养保养就能用。八年，变化真大。回到这里，我心中的丝丝缕缕似乎再次发芽，不可抑制。经常骑着骑着，就想往三中方向走。可每每走过一半路，就掉头离开。
　　这种心态很奇怪，不是简单的近乡情怯可以形容。年少时的头一次心动是为了她，而后岁月呼啸而过，大学再忙碌，身边也会出现不一样的女子。我也因为她们的美好而赞美，衷心赞美。可要说驻足停留，却从未有过。因为那份心动，除了她，没有人可以给予。
　　然而却不敢去面对她。所谓师生，无非是高中时候不可逾越的障碍。她大我四岁而已，要说起来，也不为过。我又没爱上个年纪足以当我母亲的人物，这点负罪感，在我是完全没有的。想了许久，我知道我怕的是什么。
　　八年=年，对于一个当年二十二岁的女子，这八年是她人生中最为华丽的时节。她会有各种邂逅，遇到很多人。她那么温柔的人，怎能不引起优秀男子的注意？而我，不过是初次进入课堂的她的一个学生，充其量是个好教材，有那么点意思。仅此而已。她不知道这些年，有个懵懂的孩子因为一个声音奋发奋发，选择一条对于他来说陌生艰难的路，走得坚定稳当。她或许已经寻到港湾，因此停留，因此满足，因此幸福。她或许受些情伤，独自舔伤，黯然垂泪。
　　而我，完全错过。
　　这才是让我无法面对她的缘由。

　　想清楚这个，却更惶恐。我更不敢靠近，甚至不再理会高中同学的邀约，成了个更沉默寡言的人。
　　这样的心态，干脆收拾了东西，早早去了医院。这些年惯用忙碌，来掩盖心里的不安。医院里繁重的工作，让我不得不转移精力。但每每夜深，安静下来后，我总会听到她的声音——你哪个班的学生？
　　现在，我想我知道答案了。我是你们班的。
　　可却没机会回答。

　　实习医生的日子有多苦，具体参照美剧《实习医生格雷》。现实只比电视剧更加惨烈，而且没有调节。尤其如今的教学医院，竞争激烈，而我只是肯下苦功，真正的天赋，并没有那么多。
　　好在我的老师人很好，非常愿意教我。他姓张，今年都快六十岁了。还是发挥没大没小，称呼为老张吧。他是国内心外的绝对一流主力军，常年奋战在医疗一线，是个绝对生猛的人。
　　然而生活中，老张却是个超级有意思的小老头。喜欢爬山，喜欢听摇滚。头一回在他办公室见着MJ的光盘，我还以为自己穿越了。跟的时间久了，我才明白，这大概就是老张一直这么生猛的原因吧——他有一颗强大又潮流的心脏。
　　跟着老张的实习生，加上我有五个，读博的加上我有四个，另外一个已经拿到学位。可见我是并没有什么优势的。可老张还是偏向我，据他所说，我身上有心外所需要的能力。我权当他扯淡而已。
　　每天的生活，便在病例，开胸，红彤彤的心脏，瓣膜，血液中溜走。其实不管好人坏人，打开胸膛，心都是红色的。区别只是在于，它是哪种红色。又或者，它长得样子，略微有些差异。这话大约会让那些卫道士说我冷漠啦，可事实如此。
　　对啊，事实如此。

　　这天是周末，老张安排了个会诊。病例是个三岁的小姑娘。老张带着我们一窝蜂扎进病房，嘴里噼里啪啦简单讲着孩子的病情。我边听边想，真是个可怜孩子。才这么大，居然会有这么严重的病。
　　看她的小脸苍白，嘴唇也不是这个年纪该有的粉嫩，不由得有些心疼。好在戴着口罩的我所有表情都隐藏起来，才不觉得尴尬。
　　病人家属只有个女人，由于角度关系，我只看到她的背影，黑发长长垂在腰间，发梢因为长期缺乏打理，颜色枯黄有些卷起。只看了几眼，我心里莫名熟悉的感觉就泛上来，酸胀感瞬间弥漫上来，措不及防。
　　“小周，最佳治疗方案虽然是移植，但现有资源不充分，你有什么想法？”我的一个灵魂已经完全飞向天际，另一个灵魂如机器般回答着老张的问题。
　　老张没有觉察出我的异常，会诊顺利完成。离开的时候，她转过脸，是我一直念念不忘的那个人。岁月只是平添了一眸沉着的双眼，并没有深刻下过多刀痕。她的声音一如既往，柔到我心里。
　　过了一个小时，我敲响了老张的办公室门。
　　开门见山，我告诉他，我要跟这个病例，全副身心。老张有些愣神，因为我这样主动要求跟进的，这是头一次。这并非我没有医者心，而是说实话，对于医疗事业的热爱初衷，我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那个小姑娘是她的什么人，我都不清楚。我甚至没有走进那间病房，和她寒暄。但既然是她那么重视的人，我又有一定能力帮助她，就责无旁贷。
　　老张点点头答应了我，但还是露出八卦的表情：“什么关系？”
　　我老实回答：“我高中老师。”
　　显然这个答案让老张吃惊，我却拿走了孩子的病例，不理会他还想问下去的神情，仔细看了起来。
　　先天性心脏病，心脏发育不全，心肌供血不足，有心衰的迹象。我越看眉头越皱，只好把病例放进抽屉，揉了揉发胀的眉心。考虑再多，都没比过此刻难以抑制的心。等我反应过来，我已经站在病房门口了。透过玻璃，孩子已经安静入睡。她坐在一旁，正看书。
　　打开门，我有些发愣，哆哆嗦嗦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她站起来，看到我时候一点都不惊讶，还带着笑：“你才来啊。”
　　她好像知道我在这里。这句话有些沙哑，显然是疲惫导致的。
　　我点点头，不由问她：“你知道？”
　　“我看到你老说老张老张的，你又在这个医院。老张是我舅舅，你没想到吧？”她倒了杯水递给我，一次性纸杯有些烫手。
　　我听她自顾自说着：“看来你还真是块儿料，还是吐啊吐，习惯了？”
　　我不由笑起来，低声道：“当然是吐啊吐，习惯了。”
　　凡事有了开头，一切都是顺其自然。我们叙旧，没有太多生分。
　　她没有一般家长的愁容，而是积极乐观。也好在基本的医学知识，她十分清楚。我与她讲述我的想法时，她理解起来也没丝毫障碍。
　　末了，她送我到病房外，低声道：“云云她的病我一直都知道的，移植是最好的办法。可等了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合适的心脏。好在这孩子也乐观开朗，如今咱们尽力，不留遗憾就好。”
　　她这般坚强，出乎我的意料。鬼使神差，我伸手把她抱怀里面，喃喃说着安慰的话。
　　至于我说了什么，我自己也记不清楚了。
　　等双双站好，她侧着头看我：“没啥变化，就是长高了。”
　　可不是么？以前我只比她高半个头，方才一伸手，她的呼吸就在我脖子上。
　　我笑出声来，长久的不安纠结，都在这个拥抱里成了飞灰。
　　不知道是什么理由，我突然觉得自己对她的情意，其实她都是知晓的。只是她聪慧地选择沉默，倒成就了我。
　　如今于我来说，学医以来动乱的心也止水。

　　我从未开口问过她这些年的生活——若是她有幸福的家庭，我在远处旁观，也是足够；若她经历不幸，却愿意为我敞开心扉，那我也愿意牵着她的手长伴一生。
　　只是云云的病情，真的不容乐观。她非常脆弱的心，能够支撑到现在，已经算是奇迹。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延续这个非一般的奇迹。
　　老张邀请了好几个这方面的权威，进行了好几次会诊。但治疗方案迟迟定不下来。我彻夜查找国内外相关病例，丝毫不顾忌自己不过是个实习生，只要有希望的方案，我都会提出来。老张对着我叹过好多回气，我也权作不理会。
　　她是请了长假陪伴云云的，她的父母也都经常来看外孙女。只是男方从未现身，她不解释，我也不问。
　　云云虽然乖巧，也难得是个捣蛋儿。见我似乎对她很宠，经常背着她求我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每每到了休息时间，我便脱下白大褂，在她病房里陪她看动画。海绵宝宝什么的看进去，突然觉得其实生活也就这样简单。
　　最终，老张还是决定移植。这是最佳方案，也是伤害最低的方案。可问题就是，哪里来一颗健康又合适的心脏？
　　如果可以，我当然愿意给的。不止一次，在云云入睡后，我看见她呆呆注视着。眼中流露出的痛惜，是我从未见过的。每当那时候，我在一旁，整个房间中的哀伤都让我酸胀。
　　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陪在一旁。尽管自己的存在感极低，但能这样看着她，陪伴她，给她鼓励，也很满足。

　　云云无疑是幸运的，一位交通意外抢救无效的孩子，他的父母也是医院的大夫，含着泪签了器官捐赠书。云云的手术我站在一旁，全程打着下手。
　　那颗健康的心脏，在移植进云云胸腔，通过电击，终于起跳后，我狠狠咬了自己的舌头，提醒自己稳住。
　　闭合胸腔，缝合伤口。这些都是老张监督我我亲手做完的。剪断缝合线头，我在心里对这个小捣蛋儿说：李轻云，你真是个幸运的小姑娘。
　　老张示意我去将好消息告诉等候在外的家属，我这才想起来，她等在外面已经大半天了。
　　于是连手套都顾不得脱下，急匆匆奔了出去。
　　我想即使我没有摘下口罩，她已经从我眼睛里看出喜悦。一下子从椅子上站起来，抓住我还没来及摘下的手套，那上面都是鲜血。
　　我不敢耽搁，告诉她：“成了！”
　　她一旁站着的父母也欣喜若狂，老两口拥抱在一起，分享着喜悦。
　　而她，大颗大颗眼泪流出来，窝在我的肩膀，往日的坚强终于丢盔弃甲。我听到她抽泣的声音，一下下，终于松弛下来脊背显现出柔和的感觉，我轻手拍着，哑着嗓子安慰她。
　　毕竟是书香门第吧，等她情绪缓和，竟然先去向捐赠者的父母——那对医生夫妇致谢。
　　她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也答应了他们一个顺理成章的要求，要认云云当作干孙女。
　　她当然是答应的。

　　云云脱离感染危险后，转到了普通病房。她也销了假，回到学校开始教书。云云的姥姥姥爷毕竟年纪大了，精力有限。于是平日里看顾她，成了我的责任。
　　她总是没大没小，从不叫我叔叔，跟着老张小周小周使唤我。眼见着云云的小脸从尖尖变得圆圆，有了血色，排斥反应也控制得当，我终于感受到什么是医者父母心。这么多年，或许一开始学医的初衷并非高尚，从医后也只是从职业上尽职尽责。可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何有那么多先辈牺牲许多，奋战在一线。又为何有那么多优秀的人，愿意读医，愿意在旁的大学生风花雪月之时，独自在实验室里研究人体，研究骨骼，通宵达旦。
　　我从来都不是极有天赋的这类人，但今后，我将更加努力。

　　这天下班后，我照例看到她从学校赶来，陪着云云说了些话，哄着她睡下。第二天她还有课，这就得离开。我送她出医院，两个人一起走了许久。
　　落了雪，我抬头看天，说：“哈哈，我都回来一年多了。要还在那边，又得冻成狗。”
　　看她穿得还算厚实，只脖子露在外面，于是解下自己的围巾，给她一圈圈围住：“好像没洗过，凑合用吧。”
　　她笑着看我，等我给她系好，才把脑袋靠在我胸口。隔着厚厚的衣服，我却清晰感到她轻轻吻在我的胸膛，我的心脏。我的胸口愈发酸胀，低头吻了吻她的左耳廓。
　　我没有实现当年的心愿，逗她说什么嘿，李凌，我喜欢你。我开口，带着十足的认真：“女大三抱金砖，女大四是什么啊？”如梦里想了千百次一般，把她抱在怀里。手臂紧了又紧，仿佛稍微松开，就难再入怀。
　　“你哪来的花言巧语？”疑问句，只这一句，让我恍惚回到那年暑假的标本室，这些年无数温柔的声音，这些年不曾更改的红茶，这些年心中的酸胀，都在这句话里化为甜蜜。
　　又哪里再去寻什么答案，侧过去寻到她的唇，闭着眼贴了过去。彼此的颤抖那么明显，都不敢有多余动作。
　　“周云从，你胆儿大了啊。”她的双眼亮晶晶，抬头看着我。
　　我终于明白，她不是从未动过情。而她如同我一样，都在等待。
　　我在忙碌的学业中等待自己变得成熟强大，她在独自一人的生活里，等我从一个小男孩，成长为真正有担当的男人。
　　这场暗恋，每当我想要放弃时候，冥冥中总有力量支撑我。原来，都是因为她。
　　额头贴着，我笑：“是啊，我胆儿大了。”

　　云云已经上了小学，我也顺利拿到学位，留在医院里，继续跟着老张深造心外。而她，在带完这次的毕业班后，将要重新回到校园，学习微生物。
　　去年也有一次我们班里的聚会，我们手牵手一起参加，惊到老徐，吓坏许多同学。
　　好在毕竟毕业多年，祝福到大有人在。还有人低声打听结婚了么？我一笑而过，没做回答。
　　证是早就领了，婚礼一直没办。云云小朋友还是叫我小周小周，却很乐意将名字改成了周轻云。她吵着要上那种寄宿学校，结果被她一顿臭骂解决掉。
　　我笑：“你那么温柔的声音，如今骂起孩子，温柔不在啊。”
　　她侧头，放下手里的教材：“你们二云，非得我好好收拾不可。谁也不能离开我眼皮底下！”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