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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宁
“母亲,我不要跟他回去……他……不……不喜欢我,我一辈子就……就和母亲在……在一块儿……”她已经哭得昏天黑地,紧紧抱住母亲,一刻也不撒手。
“茗儿,我知道,我知道你是太想念我们,才说这些傻话。他怎么会不喜欢你,我的茗儿温柔乖巧,他是一个谦恭有礼的读书人,正般配呀。”
母亲和过去她难过、不安的时候一样,用温软的手一下一下抚着她的脊背,可听着这样的话,温暖和安定却没有如过去那样滋生,但是她终于止住了哭泣,试着冷静地面对她的母亲,想要把这门亲事的真相说给母亲听。
“母亲,你知道吗,他们全家都明白我们的心思,他说,我们是要借他们的声望给茶行贴金,他们也需要借助我们的钱财度日。他说我们两家不过是各取所需。”她看着母亲,想从她的脸上看到愤怒或者是失望。
没有愤怒,母亲只是皱皱眉头,说:“茗儿,难道不是这样吗?我们两家就是这样才结的亲。平心而论,他说得没错,我们从商的出身低微,若不是遇到他们失了势,他们怎会答应与我们结亲?”
母亲以这样平静的语气说出这番话,是她万万没料到的,她有些急了:“可是,即使他们家失了势,却一样傲慢。母亲,他待我冷淡,他们全家都对我冷冰冰的,您不相信吗?……您不信吗?我去叫秋月,秋月会告诉你的!”她急急起身,准备去找秋月。
“回来!家语岂能向外人传?”母亲的声音从来没有这样严厉,她不可置信的回头,见母亲也起身过来拉她坐下,缓和了脸色说道:“女儿,我知道你的委屈。嫁了人,肯定不比在自己家这样娇贵呀,你要伺候舅姑和夫君,要做一个好媳妇,是要吃些苦头的哟。”
母亲温和地笑着:“来,把《出嫁词》背来听听,看看自己做到了没有。”
她摇着头,直往母亲怀里钻,还想像过去一样,无忧无虑,只在母亲跟前撒娇。这次母亲却不依了,双手扶住她的肩,看着她的目光里半是责备半是宠溺:“茗儿,背吧,只有背得了,做到了,才能做个好儿媳。自己做不到,就不能怪人家不喜欢你。”
知道这次赖不过去,她只好嘟着嘴,慢慢背起来:“……在家作女惯娇怜,今作他妇信前缘。姑嫜共语低声应,小郎共语亦如然。”看着母亲随自己的背诵微微点着头,她的心却开始慢慢收缩,一股酸涩开始积聚到鼻头处,随着脑海里浮现出可怕的新婚之夜,她的声音开始颤抖:“……夫婿醉来含……含笑问……迎愿服侍美……美……安……眠……”到此她再也背不出口,倒进母亲怀中再次痛哭起来。
她要怎么启齿?恶魔在床榻上对她恶意的蹂躏?而且狡猾的是,他除了留给她下身的疼痛及周围的瘀青,身体的其他地方,没有伤痕,如何对母亲说,她没有得到怜惜,而是遭到了虐待?
母亲抬起她的脸,心疼地为她擦去泪水,哄着她:“别哭别哭,茗儿回门多不容易,怎么就不停地哭哇,哭得母亲的心都拧成一团了。”
听了这话,她的泪涌得更急更多了。
“茗儿,这天下的女子嫁人的时候才开始认识自己的夫君,你莫能例外。才三日光景,他怎么看得到你的好?你又如何知道他的好呢?”母亲的声音总是软软的,温温的,把她皱巴巴缩起来的心一点一点熨平。
“母亲和父亲从素不相识到如今在一起过了好多年,不也安安稳稳的了?”
母亲不断为她拭泪,连袖子都沾上了红红的胭脂,伸给她看时,母亲微微笑了,可是她却笑不出来,还是要试图说服母亲:“他和母亲想的不一样,他不喜欢我,也看不起我这商人的女儿。”
“好,好,母亲都明白。”母亲轻轻拍着她的背,“茗儿,这事不能急,短短三天,如何能看出一个人来?能做夫妻必是前世修来的缘分,现在生疏些、淡漠些也是自然的,日久生情嘛。”
母亲的话音依然轻柔,可她听了,脑袋却犹如遭到重击,轰的一下,空白了。
旋即又清醒过来,今日不会有人听得进她的哭诉了,因为新婚不过三天,说什么都太早!若终有一日父母醒悟过来的时候,对她而言会不会又太迟了?
难怪在出门时那个恶魔的表情如此笃定,他早就算到了她会彻底失败!来时路上为抗争积聚的力量,正从身体里一点一点地消失。
“请夫人和娘子下楼去用膳。”完了,这个声音宣告了回门的结束,用完午膳,他们就得启程,她又将回到那个冰冷的黑暗的洞窟里去,她的一生都将在那里被无声地缓慢地吞噬掉。
她对一切都无能为力。她只能看着那恶魔在双亲面前扮演一个贤婿,为她夹菜、添汤,眼里尽是疼爱与怜惜,她只能看着已经晕头转向的父亲拿出更多的财物与贡茶,去回报这恶魔的“善待”,她无能为力,欲辩已无言。
马车就停在前面,不得不走了。恶魔一脸堆笑,棕色的眼睛深深隐藏起残酷与冰冷,反倒漾开漫漫的温柔与深情,可嘴角的笑藏着嘲讽,“赵茗儿,你非走不可,你逃不脱我的手心。”这含义赵茗儿看得真切,看得心惊。
“不!”她受不了这可怕的笑容,她要为自己最后再争取一次,转身扑向父亲,“我不走,父亲,留下我,留下我。”她忍不住哀求。
赵锦生惊住了,他一定是从未见过女儿眼中这样深重的悲伤吧?他抱着女儿,在女儿毫不掩饰的悲伤面前,他才开始意识到,承欢膝下的宝贝女儿,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见到了。他对怀中的女儿也是十分难舍,一时的感伤竟让他无法开口。
“岳丈,看来娘子实在是思家,那小婿就不妨破个例,让她在家住几天吧。”恶魔淡淡的开口,却震醒了老岳丈!
“破例?不用不用,贤婿想的周到,但是小女应该早回夫家,尽好自己的本分的。现在不可太纵容她呀。”岳丈觉得女儿遇到了一个体贴的夫君,越看越满意,竟又满心欢喜起来。恶魔太狡猾,这句话正好戳到他们一家的痛处,他们最怕的就是别人看不起自己,认为自己不守礼数,粗鄙浅陋。果然,她看见父亲眼神一凛,说:“茗儿,快快跟你夫君一同回去,别让舅姑担心,在家时的那些性子,可都要收起来了。”
她还在挣扎:“莫非父亲不想女儿回家?”父亲的眼神一黯:“去吧,你现在有了你的夫君,你有了夫家了。”
明白了,一场婚礼将她彻底推出赵家,她不能再做父母掌中的明珠,而是身后这个恶魔的财产,她的一生只能任凭恶魔来处置。双亲自然希望她幸福,但是三天的婚后生活,实在不能让旁人相信和体察她的苦,她只能回去,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如今,她只能和双亲一样指望将来的日子里,这恶魔会有点改变,对她稍稍给予一点善意。不奢望幸福,只保佑自己平安。想到此,她再次跪下,这一次拜倒在尘埃里,“双亲在上,女儿这一去就再难回转,恕女儿不能尽孝了,请双亲保重身体,勿使女儿牵挂。”
最后看一眼双亲,看到哭成泪人的母亲,她忍不住又扑上去哭诉:“母亲,女儿不能时常回来探望,你可一定要派人来看我呀。”母亲频频点头。
再看一眼双亲,把他们印在脑子里,然后她上了马车,厚厚的帘子一放下,从此将她与骨肉至亲分离。
父亲,母亲,孩儿这一去,可有相见之日?
十七岁,原本是蓬勃开花的年纪,却因为这一门亲事,而使花朵遭受风霜的凌虐。
日复一日的冷遇,夜复一夜的摧残,让她原本健康青春的身体慢慢单薄、干枯。
她也渐渐看清一个事实,武家不喜欢她,是因为恨她和她的家。因为联姻,让这个曾经的世族沾染了铜臭,犹如高贵的血统中混进一丝杂质。而且这杂质还不能除掉,因为这杂质就是他们真正的“衣食父母,”所以心里这恨更甚!
几个月过去,恶魔并没有因为日日相见看到了她的好,有了夫妻之实而喜欢上她,反倒是借此发泄内心的仇恨。她温和的母亲也许不会明白,床第之实,除了男欢女爱,还可以行残酷的侮辱,刺痛她身体的同时,毫不留情捣烂她的尊严。
要忍到什么时候,才可以离开这个家?
也不知道这武家怎么讨好她父亲的,隔一两个月,家里就会派人送好多财物过来。而她生活的全部希望和乐趣就在于家里派人送财物来的时候,她可以见到家仆赵乙。从他那里,她可以知道家人的近况,还可以托他转告自己的思念之情。开始的时候,她也曾提笔写下书信,可是写来写去只能留下满篇的谎言:“茗儿很好。”
她过得不好,但父亲不会接她回去,她也不想让母亲为自己担心,最后,索然无味地撕掉信纸,不再有写信的念头了。
春天来了,院里杂草返青,但是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却在枯萎下去,这具破败的身体或许要结束她的痛苦了。
道别的却依然不是她,而是那恶魔。原来他要去参加乡试。
恶魔走后,秋月尽心调理她的身体,尽管只有清粥小菜,但心里少了愁苦,原本灰白的脸,又有了些许的生气。看来她命不该绝。除了给舅姑送汤食,问安,她整日不出房门,反正也没人愿意见到她,她就细细把玩从母亲家带来的茶叶,闻闻茶香,仿佛环抱着家里的味道。慢慢的,又和秋月玩起一种游戏,就是拿出茶饼来,猜茶叶的名字。尽管欢乐短暂,却是她在痛苦中难得的喘息。
几个月过去,竟有大红喜报送来,原来那恶魔中了举人,已经有了明年礼部试的资格了。“还真是块读书的料。”她轻哼一声,看来恶魔有机会光耀门楣了。
恶魔回来了,她看到了这家人冰冷脸孔的另一面,那就是涕泪纵横,君姑更是疯疯癫癫拜天拜地拜菩萨。
意外的,她没有感到恶魔冰冷的目光洞穿自己的身体,按说分开这么久,他应该更急不可耐才是。
忍不住抬头,伸长脖子望向院门,一顶小轿中出来一个女子,缓缓抬头,一张妩媚的脸。
“好了。”她看到恶魔将那女子引进家门,心中竟有一点点喜悦,她的身体终于归自己了。很快,恶魔纳了妾,就是那妩媚女子如烟。
秋月隐隐为她的地位担心,那如烟不过一烟花女子,与赶考的读书人在路上一番柔情蜜意的故事并不稀奇,但因为会点诗画,备受恶魔宠爱。回来后,他再没跨进这房门,甚至没看她一眼。
“这样不好么?”她端起茶碗,浅尝一口,“我不再受折磨,你不用帮我洗刷那些……”她没有说下去,不想碰触那些可怕又恶心的东西。
武家越发容不下她,眼看振兴家道在望了,这商人家庭出身的媳妇就更成为肉中刺,欲拔之而后快。她识趣地不去招惹这家人,一日三餐都在房中吃了,怎样的陋食,她都能津津有味。
赵乙又来了,她和秋月高兴地跑去迎接。可是却听赵乙说起母亲因为思女过度,病倒在床的消息。
“我一定要回家去看看母亲。”赵茗儿焦急地说道。
赵乙问:“娘子,这样好么?”
赵茗儿点点头:“母亲病卧在床,女儿回家尽尽孝心,应该是可以的吧。我去求求君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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