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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结(上)
“秋月,不要急,你的手抖得厉害,就倒不好药了。”云林居外,宫徵羽还是不慌不忙地摇着扇子,轻声提醒着熬药的秋月。
“不过是发热,等身体的热退了,病也就好了。”再大的事到了他那里,仿佛都可以云淡风轻。
秋月心中稍稍安定,擦擦额头的薄汗,她说:“这次多亏公子及时返回,不然娘子在泉里泡得久了,那就难说了。”
宫徵羽收起扇子,笑道:“那是老天帮忙,让我知道,这茶楼还离不了茗儿,特地回来留她。”
秋月笑了,转念又皱眉:“公子,若是娘子病好了,那人还是会带她走的。”说着,朝里面看了一眼,那人已经进去一阵了。
“是么,”宫徵羽闭上眼睛,靠在竹椅上,仿佛在享受初夏的阳光:“我不会让茗儿走的。”
“你?”秋月诧异,“他是王,何况娘子也愿意以命来抵那退簪之恨。”
“我自会打算。”轻轻吐出这句话,那身子竟是一动未动,不肯错漏一丝阳光。
赵茗儿还在竹床上昏睡,额头上是秋月换上的冰凉的湿巾,为她去热。
竹屋内的窗边,李遇面向她坐着。
这是一张熟悉的脸,但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忽然的,他就想起了皇兄,当他看着那些叛将,他是不是也有这种矛盾的感觉?因为信任,所以对那些武将委以重任,他本是满怀期待的要借助这一班文臣武将去振兴大唐;而当他听到那些要自立为王的叫嚣时,看到奉天城外一次次架起的攻城云梯,在内侍的掩护下躲过城外密如飞蝗的箭矢后,心中涌起的是什么?回想在奉天的日日夜夜,皇兄是绝望的吧?当初激愤之下,曾以为自己和皇兄一样有被背叛的悲情,现在看来,完全是云泥之别。他今天面对的,只是一个女人,不用担心江山的飘摇,若有不平,也只是感到情义的背弃。因为心里曾经真正地酸甜过,嫉妒过,担忧过,那不是属于李玉的逢场作戏,而是偶尔入戏过深的意外。
看着昏睡的她,心中没有绝望,反而是惊诧。
惊诧自己的大意。作为李玉,扮演着皇兄的耳目,证明他除了皇室的头衔,还有足够的胆量和智慧,来铲除皇兄身边的威胁。因为看她一脸单纯、时常茫然的表情,就认定了她的简单无害。以李玉的警觉,竟察觉不到一点点她的异样。
惊诧自己的傲慢无知。身为端王,什么都可以轻易地得到,女人呢?在端王的光环下,哪个女人不是主动投怀送抱?平凡卑微的李玉,如果耍耍小花招,一样可以赢得女人心吧?所以纵容自己去可怜身边那些不知自己底细的女人。尤其简单的她,心满意足地看着她在自己的算计中一步步实现着那些风花雪月的设想。
毕竟不是李玉,端王的骄横会时时在心中抬头。当有了那和尚,茗儿的反映竟然会偶尔脱轨,不在李玉的掌握中了。这不是端王能够忍受的失败吧,端王应当作为她关注的中心存在的。作为李玉,他只能使用更多的手腕和办法,想要赢回她全部的目光,占据她全部的注意力,要像开始时那样,所有的笑容是因他而起,所有的等待是为他而来。不知不觉,竟越给越多,多到把李遇的一部分也拿了去。
想到此,他摇头苦笑,喝一口茶,还是那忘忧汤,还是那极致的苦,但甜味几乎没有了。宫徵羽的手艺,和茗儿毕竟是不一样。
有些事情的发生,就注定改变另一些事情。平叛的经历,让皇兄和他都认识到身边人的忠诚和绝对的可靠是多么重要。而她,始终是澄澈透明的,真实的喜、怒、嗔、惧,都在他绝对的把握中,这样的人是安全的。让他竟有了要留她在身边的想法。端王不缺少女人,尤其不缺少美艳与心机并存的女人,有时候他会置身事外的欣赏他的女人们为博他宠爱,于不动声色中施展的小伎俩。多一个她也不错,可以让他从朝廷、侍妾的暗战中暂时脱身出来,寻一个安心的角落彻底放松。
妾,应该是她一个王府的婢女能担得起的最好的名份了。如果不是那晚的别离,以为那是可能的生离死别,他不会那么冲动地交出簪子来作为信物吧?
竹床上的她翕动着嘴唇,睫毛眨着,好像就要醒来,他不敢动,安静地坐着,再看她,又平静了下来,身体微侧,显出了锁骨的伤痕。
他以眼光无声地抚过那锁骨上每一道细小的伤痕,忍不住叹息:“这就是退簪之恨么?”
可是他能恨什么呢?恨她的背弃么?一个不存在的李玉,一个不了解的赵茗儿,他们之间存在真实的承诺么?想到这里,竟然笑了。
这个单纯的女人竟然有复杂的故事,他自以为慷慨施舍的“妾”竟是她曾经不屑的。她那些因李玉而起的情绪都是真的,但李玉之外,她想的是什么?他从不曾真正认识她,更不了解她心中真正所想,又从何恨起?
曾愤愤不平于她的离开,可她得到的是李遇的真情吗?还是李遇居高临下的宠溺,加上李玉的虚荣?
李遇,你是输给了自己。他在心里如是说。
虽然她还在昏睡,但他已有了答案。
他站起身来,推开门,面对门外的两人说:“我走了,明日再来。”
第二天,她仍未醒来。
面对她坐着,突然想起,今天,那个宫徵羽没有来。秋月回答说是去茶楼了,她们都是在茶楼为他做事的。
是吗?回想那天宫徵羽急匆匆冲进茶时的模样,一个老板对手下煎茶的小娘子好像付出的太多了,尤其竟让她在这优雅的云林居养病。有些事实并不会和说出口的话一致,没那么简单。
他们在一起很久了吗?这个宫徵羽对茗儿的经历知道多少,会怎么看她?觉察到自己的疑问多起来,难道自己是在担心什么吗?有什么好担心的,他是端王,他要茗儿走,茗儿必得跟随,这是不能选择的。
想到此,他心中平静了,又微微靠到竹椅上。
第三天,来得不巧,秋月说她刚睡过去。
但是宫徵羽在,干脆他也不进去了,在外面的竹椅上坐下,宫徵羽站在一边,他摆摆手:“你也坐罢,茗儿在江南多亏了你照顾。”
两个男人的眼光没有交流,但感觉得到对方目光若有若无的注视。
“秋月进去看看娘子。”秋月实在有些受不了这样的气氛,找了借口躲了。
“殿下可要喝茶?”宫徵羽微笑着问。
“不必了,”李遇说“坐坐就好。”不想给他一个离开的借口,同时不喜欢他煎煮的忘忧汤。
“殿下不用劳心,茗儿就快复原了。”宫徵羽轻声说。
李遇点点头,意有所指的说:“这就好。我想尽快带她回长安。”
宫徵羽平静地问:“茗儿也想随殿下回去吗?”
李遇觉得好笑:“随我回去是无需问的。”
“那就可惜了。”宫徵羽好似十分惋惜。
“这是何意?”李遇眉一挑,问他。
“离开了茶,不知道茗儿还能做什么。”宫徵羽说这话时竟头也不抬。
“难道天下就只你江南有茶么?”李遇觉得这宫徵羽和茗儿之间真的不简单。
“殿下,”宫徵羽谦恭的笑了“这茶不单指茶叶茶水。这江南有茶境,茶境给了茗儿灵气。”
“茶境?”
“是呀,茶人品茶,需得亲近自然,江南茶乡,林间石上、泉边溪畔、竹树之下,最是环境清幽处,才可寓目青绿,身沐微雨,神驰八极,在天地间体会“物我玄会”的绝妙感受。”
李遇明白,煎茶的茗儿是美的,恍惚记得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她用梅花蕊上的雪水煎茶,一片泰然之下,仿佛居于尘世之外,平凡的脸上飞扬着灵动,每一个指尖都流露出优雅。李玉的手拂过她的手指,李遇的心却被她所触动。
“茗儿的热可以退,心里的伤一时却好不了的。”宫徵羽说话时小心翼翼看着李遇的脸色,在慢慢迂回。
“得好山好水之独特茶境,才有了清香、甘甜、味醇的好茶;茗儿若留下来,把修炼了千万年的狮峰神韵,将瑞草嘉木四时清新的香气,用生生不息的龙井泉水冲泡,天天饮到五脏六腑里去,这是怎样丰富的滋养,这又是怎样的人生享受。足可以颐养性情、抚慰心伤。”
说起伤,就想到她的锁骨,想起她忍痛承受的沉默,和自己在战场上的麻木如出一辙。一个没了知觉,没了魂魄的茗儿,回去能做什么呢?
李遇竟久久无法开口。茗儿,你心里想的是走,还是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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