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染卿

　　52
　　轻轻解下战术背心、战术腰带，拉开上衣拉链，尽量小心避免触碰到伤口。当露出只穿着黑色运动背心的肩膀时，柳时镇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徐大荣惊呆了，阿尔法队员惊呆了，就连姜暮烟也捂上了嘴。
　　雪白的肌肤虽被血迹覆盖，但仍能清楚地看到，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大小伤疤。肩膀上，手臂上，后背上···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伤痕？当年军校一别，明明没有的。”颤抖的拳头、颤抖的睫毛，连声音都是颤抖的，柳时镇心如刀绞。
　　墨子卿听到这话，低头看了眼自己，嘴角扯出一抹笑容：“呵，是啊，好像纹身啊。”
　　“这种时候，不适合开玩笑的。”柳时镇摇摇头，眼睛瞬间被水汽环绕，就差决堤了。
　　“我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嘛。”墨子卿学着他的口气。知道他心疼自己，于是继续笑着，伸手抚摸上对方的脸庞：“我说过吧，这个表情都不帅了呢。”
　　柳时镇使劲忍住，伸出手也抚摸上她的脸，展开她最喜欢看的笑容：“我也喜欢看你笑的表情。”
　　两个人就这样，再不说一句话，心中强忍住各自的悲痛，只为眼前人能够留住那一抹微笑。
　　其他几人也都沉默了，似乎是怕打扰到墨子卿难得的笑容。而坐在最远处的姜暮烟，也微笑的看着这两个人，仿佛看到了最美的画面。
　　不过墨子卿终于还是撑不下去了，缓缓低下头，嘲笑了自己：现在连微笑都做不到了吗？
　　“徐上士，麻烦你。”只能转头对抱着医药箱的徐大荣说话。
　　“忍着点，有点疼。”徐大荣剪开她肩膀上的背心，准备上药。
　　“不要紧。”
　　“疼就握着我的手。”柳时镇坐到她身边，将她搂在怀里。
　　“不疼。”靠在他的怀里，墨子卿轻声回答。
　　“在我面前不用硬撑。”
　　听着这柔声细语的安慰，墨子卿心里很温暖，眼泪又要夺眶而出。又怕他难过，只能闭上眼睛，靠在对方的脖颈处假装轻松：“好累啊，让我靠一下。”
　　“你不该挡在我身前。”柳时镇低头看着她头顶的秀发，大手轻轻覆盖在小手上。
　　“下次换你替我。”
　　“···他果然懂你。”柳时镇甚至有些嫉妒阿古斯，这个足够了解，并一直深爱着这个女人的男人。
　　怀中之人听到这话，牙齿渐渐用力，手上的力量在收紧，微微咬住嘴唇。
　　“别咬，会疼的。”柳时镇不用看也知道她的表情：“一切都会过去，别担心，有我在。”
　　墨子卿闭着眼睛，眼泪却还是挤出了紧闭的大门，颤抖的嘴唇和收紧的眉心，泄露了她此时的心境。
　　酒精刺痛伤口的感觉，早已不再重要。肩膀上那道旧日的伤疤，在今夜似乎格外狰狞，提醒着她又失去了一个亲人。
　　这世上最难忘却、最至死方休的，恐怕就是心中这隐隐约约的伤痛了。而这世上最累的事情，莫过于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碎了，还要自己把它粘起来。
　　清理好伤口，贴上纱布，徐大荣拿了一件干净的军装披在她身上。
　　墨子卿的伤口是穿透型枪伤，虽然子弹没有遗留在身体里，但还是要做进一步检查，看是否有血管损伤和感染的可能性，这些在飞机上都是做不了的，只能用药物先把血止住。
　　回到营地时，已是清晨，所有人激动地热泪盈眶，为他们的平安归来。
　　柳时镇抱着墨子卿直奔手术室，怀中之人并未伤到腿，想自己走。可某人根本不接她的话，也只能由着他。
　　姜暮烟惊魂未定，仍然很虚弱。尹明珠还在病中，尚未恢复。能主刀的外科医生就只剩下了宋医生，可宋医生没做过枪伤手术，眼下也不好送到别的医院，一时间众人都有些为难。
　　“我来。”姜暮烟走进来。
　　“可是，你也很累了，这个时候···”宋医生担心。
　　“没关系，我可以的。”姜暮烟看着墨子卿：“相信我吗？”
　　墨子卿笑了：“当然，姜医生是很棒的医生呢。”
　　姜暮烟也笑了，然后看着柳时镇：“现在马上准备手术，另外去请丹尼尔过来吧，他的技术很好。”
　　“对呀，我怎么把他忘了。”柳时镇看向徐大荣。
　　“我马上去接人。”崔中士的声音刚落，人就已经跑出去了。
　　手术室。
　　墨子卿安静的躺在手术台上，看着明亮的无影灯。身边的人来来去去的忙碌着，准备手术所需的东西。
　　河护士掀开盖在她身上的衣服，看着满身是血的人，有些不知所措。
　　“我的天哪！我说，你没感觉吗？贯穿伤，你不疼啊？”宋医生也是无比震惊。
　　“习惯了。”墨子卿眼神空洞。
　　“女超人啊。”宋医生摇摇头。
　　姜暮烟换好手术服，看着一动不动的墨子卿。那是一张平静安详的脸，谁又能想到，就在刚刚过去的一夜之间，让她经历了翻天覆地，难以忘怀的劫难呢？
　　“要注射麻药了，刚开始可能有点疼，不过你睡过一觉，醒来就没事了。”姜暮烟走过来。
　　“辛苦了。”
　　针管里的麻醉剂缓缓推入身体，墨子卿依然看着头顶的无影灯，那样的光明、温暖。好像身处温泉，包围着她。不一会儿，就感觉很累、很困，在最后失去意识前，缓缓闭上眼睛。
　　泪，就那样缓缓滑落到耳边···
　　姜暮烟拿过纸巾，替她拭去。
　　再次睁开眼睛，已在加护病房，首先刺入感官的，是那浓浓的消毒水味儿。
　　“墨小姐，你醒啦？”崔护士正在巡护，看到墨子卿醒来，高兴地笑了。
　　“几点了？”虚弱的声音。
　　“下午四点了。”
　　“这么久了？”
　　“手术没用多长时间，麻药劲儿也早过了，只不过你很累，就睡了一整天。”崔护士将带吸管的杯子递过来：“喝口水吧。”
　　“谢谢。”
　　姜暮烟和宋医生走进来。
　　“谢谢你们了。”墨子卿看着二人。
　　“不用谢我，手术主要是姜医生和丹尼尔做的。不过这回我可是有经验了，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就不用傻看着啦。”宋医生喋喋不休。
　　‘啪’的一声，被河护士打在后背上。
　　“啊~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伤口别沾水啊。”宋医生笑笑。
　　“麻烦你了宋医生。”墨子卿也对他笑。
　　“我才应该说谢谢，谢谢你救了姜医生。”
　　“应该的。”
　　姜暮烟查看了监测设备，又用听诊器听了听：“嗯，各项指标都很好，看来身体素质不错哟。”
　　“让好多人为我费心了。”
　　“费心也值得啊，你就好好休息，什么也不要想。”姜暮烟替她盖好被子：“柳大尉在给你做饭，等一下就有的吃了。”
　　“额？”
　　“是不是想说，他还会做饭？”
　　墨子卿笑了。
　　“等一下如果不好吃，你就倒在他脸上，让他重做，不用跟他客气的。”
　　墨子卿只能笑笑，但心里有些不自然。她知道二人的关系，姜暮烟被劫持后，柳时镇那紧张的表情，她一直都记得。
　　“好了，让她休息吧，我们都出去。”姜暮烟也知道病人现在是身心俱疲，勉强让她强撑笑容应付这么多人，对她的伤也无益。
　　天黑了，满天的繁星又悄悄溜出来，一个比一个闪亮。
　　墨子卿换上自己的衣服，再一次躲到老地方。
　　“我猜你现在最想要的是这个，要喝一杯吗？”端着做好的鸡汤，到处找不到人的柳时镇稍微想了一下，便猜到某女躲到哪里了，于是就拎了一堆酒出现。
　　“还是你懂我。”靠在墙壁上的墨子卿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
　　这两个人就是这样。说到默契，无论是作战还是闲暇，只要对方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便能洞悉所有。正如此时，柳时镇能轻易找到她，而墨子卿就知道，能找到她的人，只有柳时镇。
　　阿尔法小队得到了司令官的特赦，两个星期内不参与任何行动，彻彻底底的放假了。
　　二人一人一瓶，先干了一个。
　　“在想那个整天说谎的男人吗？”柳时镇挨着她坐下，却并不看她：“每天出卖身边的人，欺骗别人，也欺骗你。”
　　墨子卿抬头看着夜空，凄惨的笑了。
　　“还这么放不下，一定是个不平凡的人。我有这个荣幸，听听他的故事吗？”
　　许久，墨子卿都没有说话。
　　柳时镇就陪着她沉默，他知道她悲伤地笑容里，不止因为一个人。
　　“他是个警察···”终于，身边的人传来了柔弱的声音：“没有穿过一天警服的，卧底警察。”
　　柳时镇缓缓转过头看着她，这是她第一次愿意吐露心声。
　　“认识他的那一天，701走进了我的生命。我的战友，为了救我，死在了队长熊键的枪下。”墨子卿深吸一口气：“从此，我的世界改变了。”
　　“···”柳时镇安静地听。
　　“在酒吧把自己灌醉，身边有多少危险，都不知道，也不在乎。然后，他救了我。许多年后他才告诉我，那天，他突然想结束卧底生活，给我一个家。”
　　“···”
　　“可那时的我眼里看不到任何东西，闭上眼全都是战友的脸。”墨子卿猛地灌下一口酒：“我的战友，牺牲的那天，他女儿考了第一名。答应女儿去接她，却再也没有出现。”
　　柳时镇虽然听小猫和格格说过，但从不知道这些细节。
　　“从那天起，我疯狂的寻找着701的踪迹，全世界任何角落，只要有一点点消息，我都会去。也因此，让格桑花这个代号，声名鹊起。虽然每次都是无功而返，但也成功的激怒了他们。”墨子卿凄惨的笑了：“然后，我就失去了哥哥和妹妹。”
　　柳时镇的心疼了一下，他知道这是墨子卿最痛心之处。
　　“呵，有时候常常会想，是不是自己选错了职业？面对仇恨、面对生死、面对抉择，是否没有尽头？然后天亮了，又要拿起枪，又要去战斗。”眼泪就这样流下。
　　柳时镇依旧没有说话，灌下一大口酒。
　　“是他，给了我温暖、阳光，让我重拾活下去的勇气。而他，也结束了卧底生活，即将穿上，早该穿上的警服。”眼前回忆起陆显仁满怀希望的笑脸，挥之不去。
　　“···”
　　“那天，我们约好，等我公干回来，我们就结婚。”此时的墨子卿早已泪流满面：“可我回来的时候，等着我的，就只有一封遗书。当我看到他的时候，眉心的伤口还是热的。一发子弹，一分钟的距离，就错过了一生。”
　　“你说过，他是被出卖的。”柳时镇终于发声了，他怎么也想象不到，命运是这么可笑，从不给她喘息的机会。
　　墨子卿干了第二瓶酒，将酒瓶扔在一边，点上一支烟：“如是等辈，当堕无间地狱。千万亿劫，以此连绵，求出无期。《本愿经》说的真好，这样的人，就算堕入无间地狱，受尽惩罚，也赎不回罪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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