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叹

　　四
　　第二日，如期攻城。
　　他混在人群之中，与三万大军一齐流到有苏族城下。“有苏氏”说是一部落，却亦是一城，淮河一带部落泛泛，苏姓人氏更是少有，聚成一城对于整个部落的衍展和繁荣无疑都是有利的，然而现在，这唯一的优势却变得似乎更利于敌人。
　　聚成一城，才好一锅端。
　　三千精骑已率先一鼓作气冲到城下，城池鱼火岌岌可危，有苏族城上却空无一人，甚至城楼上连个报线守城的兵都没有……一切都显得无比怪异，行在最前的将军忍不住回头望向他，他只垂眼示意军静。
　　一时间，寒蝉若噤，草木皆兵。
　　不知过了多久，忽传来“吱呀”一声响，引了万般兵人齐齐关注，却见前方城门隐隐开了一条缝，一着白衣的窈窕小人儿从门里灵巧闪出，从容理了理裙衫，贯着十二双眼睛的注目揖着手礼施施然向着敌军走来。
　　前方将军又递来一眼神，现在有苏族城门已开，此时只需一声令下，破城必……可未等他回去神色，那小人儿竟直接绕过先锋将军，向着埋没在士兵中的他渐行渐近。
　　“恩公，好久不见。”
　　声音莫名熟悉，竟惊得他心头一颤。军中无人下令，竟也无人敢动声色半分，任由着这瘦小人儿在兵刃铁甲中穿梭，直至走到他马下，模样生生映在他眼里。
　　行至马前，小人儿又拜一礼：
　　“多谢恩公当日赐马予命之恩，一日不见，思恩如过三秋。”
　　“你是何人？”子启安然坐于马上，垂眼戟尖直指那人咽喉。那玲珑小人儿容美貌秀，身姿娉婷，一双眸眼秋波婉转，只一袭素衫加身不施粉黛便已看得人心思缭乱，任人挑不出半点差错。但若硬要挑些东西出来……目光一寸寸下移，看到那一双白白净净赤裸在外的玉足时，子启的记忆线终于有些松动。
　　这女子未穿鞋……
　　“昨夜足自不力，幸恩公借马相助，恩公事繁多忘，可这马儿，却还记得我呢……”刃在喉间，那女子竟一点儿也不怕，反而抬起头迎着子启的目光又婉婉笑起，伸出手去抚马鬃。那平日性烈乖张，只许子启一人可驭的马儿此时竟也莫名温驯起来，乖乖低了头任她抚摸，反倒显得坐在马上的子启有些局外人的意思。
　　“恩公谋智，马儿也聪慧，昨夜把我送到后，它便寻了个空子跑走，我原先还以为它丢了，害得一通好找……”
　　子启一提缰绳，马头急急扬起，刹那脱了女子的手，天地间，似又只剩两人对视。
　　“我记起了……我昨日喝多了酒，救你只是酒后无心之举，你自不必记在心上。”子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只是我未料到……你竟是有苏族人。”
　　“是。”女子点头，并不否认。
　　“那为何不叫你族人出来应战。”
　　“家父早亡，小愧受禅有苏氏族长一司，我向族人允命，自然要遵守诺言，来向将军你，求和。”
　　“你早就知我是谁？”
　　“是，微子启，子将军。”女子笑容淡淡，神色自若，“我昨夜看见你腰间的虎符了。”　　 “唰”然一声，戟舌一晃，直接震断了女子颈旁的一缕乌发，子启持戟冷笑：“姑娘昨日戏演的好啊。战帖三日前已下，有苏毁约拒战在前，夜派探头设计扰我军心在后……你好大的胆子！那也休怪我今日无情了。”
　　“可将军并不愿杀人吧！”听闻此言，女子一急，竟徒手抓住戟尖，自上前一步直视子启，“将军昨夜肯救我，说明将军心念有善，有善念的人又怎会做出无情无义之事？将军要替殷商王扩展疆域，有苏自可以向商称臣，何必一定要屠我全族，斗个鱼死网破？之前死城的惨况将军也看到，明明有更好的解决之法，将军又何必要让那惨象一而再再而三地重现呢？”
　　女子手指渐渐收拢，任那锋利的戈刃一点一点嵌进掌里，皮烂肉破，鲜血淌地：“我昨夜，听见将军同那老人尸首说的话了，柒柒不聪明，自当信了……”
　　战争……如此，我作何为？
　　子启心头一颤。
　　鲜血渐渐蔓延上戟面，女子却目光坚定，丝毫没有收手的意思。马上的将军终于心有松动：“沙场岂容儿戏。放了你们，商兵无法过城渡河，不能再为商扩展领土……”
　　“只要将军不屠城，有苏族境内，商兵可自由通行。”
　　“商军攻下一处，自要派人返朝向商王禀战绩战果……”
　　“我族愿贡出所有粮食财物，以充军饷。”
　　“你可要想好，此事若是败露，商王怪罪下来，不仅有苏难逃大难，我手下的兵也……”
　　“我愿将自己献给商王。”
　　“你说什么？”子启看着马下女子，端戟的手晃不住颤抖，戟尖又入肉三分。
　　“我说我愿将……”
　　“把这话收回去。我放过你们。”良久，子启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女子当自重，这样的话，以后不可乱说。”
　　“多谢将军！”女子眼中泛着激动。
　　“快放戟吧。再不放，手指就真的断了……”见女子终于放手，还兴冲冲地施了个礼，子启这才宽下心来，“好伶俐的女子……你叫什么名字？”
　　“苏柒柒。”
　　五
　　一场一触即发的大战，就这样不了了之。
　　脚下，是洗劫一空但又安然无恙的有苏族城，子启站在城楼之上，俯瞰着整座城池：“……你可恨我？”
　　“什么？”身旁的苏柒柒抬起头。
　　“你应当是要恨我的。”未等苏柒柒回答，子启已自己先下了定夺，“我率兵攻打汝城，害得你们辛苦攒下的积蓄都白白拱手相送，还要向商称臣……”
　　“恨……”苏柒柒垂眼微笑，“为什么会恨呢？将军也只是奉命行事，为难将军保我全族人性命，柒柒已是很感激了。财物没了，至少人还在，命才是最重要的。只要能活着，就还有希望，性命没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苏柒柒低头看着自己被层层包扎的右手，眼神游离。子启猜测她在回想之前那座死城的景象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干咳一声：“军队已整装待发，我该走了。”
　　“恳请将军逗留三日。”子启转身正走时，苏柒柒的声音忽然响起。
　　“逗留……为什么？”子启不解。
　　“因为……因为……”一向嘴利的苏柒柒此时竟词穷了，子启从她的脸色里看出了些许端倪，便半开玩笑地问她：“女子邀男人逗留可不是什么好事吧……莫非族长想以此设计害我？”
　　“我……我只是想尽宾主之仪宴请将军而已。”苏柒柒急得满脸通红，“将军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宴请……敌人？”
　　“宴请将军只是因为久仰将军威名，权当交个朋友，不计恩仇。”苏柒柒一脸正经。
　　“话既说到这份上……我若还不答应，倒反成小肚鸡肠之人了。”子启爽朗大笑，“可有美酒好菜？”
　　“这个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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