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人归(双明)

作者:囿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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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三章


      明楼诧异地瞪大双眼,旋即对明诚勃然大怒。“阿诚!你立刻把袖子卷起来!给我好好解释清楚!”

      明诚隐忍不发,满面愧色,终是缓缓卷起衬衫袖,露出瘦白的两只手腕子。左手手腕果真如汪曼春所料淌着半干的斑驳血迹,若是再耽搁半分钟恐怕便要彻底渗透衣襟,曝露人前。“没想到还真是你!”汪曼春唇角一勾,眸间光彩大盛,显然骄矜得意。

      明楼眉梢低颓,痛心疾首,沉声道,“阿诚自幼追随于我,我不信他会背弃明家!”他倾身向明诚走近一步,气急道,“你还不赶紧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明诚似有不得已的难言之隐,目光深深望向明楼,复又转移至明台身上。他稍稍朝明台扬了扬下巴,又抬手遥指一地玻璃碎片,惶恐道,“还不是因为我和明台刚才打了一架吗!我不小心把汪处长送给大哥您的摆件给摔碎了!腕子上的伤口就是这么来的!当然——我怕你怪罪,就想赶紧溜走为好。你们瞧!我伤口里头还扎着玻璃屑,怪疼的!”语罢,明诚立刻翻转腕部,将伤口形态展露无遗。

      明楼长长舒气,向明台问道,“事情是这样吗?”

      明台憋着嘴连连点头。明楼动气,扬手便要给明台和明诚都吃个毛栗子。两人不约而同缩起脖子闪躲,明楼只得作罢。“两个臭小子!我待会儿再收拾你们!”

      及至此时,本该误会解除。却不曾想汪曼春失神片刻,猛然拧住明诚左腕,尖利的红指甲刺进坑坑洼洼的血口子,旋即狠狠一挑。明诚眉头紧皱,吃疼地倒吸凉气。结果正如他所言,汪曼春的指甲缝里除却湿黏的血污,还有零星的玻璃碎渣。汪曼春悻悻然,甩开明诚的手腕,凝视着脚边晃眼炫目的玻璃碎片,只觉愤愤不平。

      “既然真相大白。你们两个别杵在这儿了,该收拾的收拾,该疗伤的疗伤。别忘了把这屋子给我打扫干净!”明楼轻声喟叹,向明台与明诚使了个眼色。他将嗓音放柔,轻声向汪曼春提议道,“曼春,不如移步去客厅小坐?”

      汪曼春心头郁结难舒,目光兀自死盯地面,反复审度今夜一连串的蹊跷事儿,更是坚信直觉,对明台与明诚疑心未除。

      明楼久久不得汪曼春答复,又见她意在一地碎玻璃之上,便温和笑道,“还在为他们打碎摆件生闷气吗?我看过些天,咱们一同去百货商店再买个一模一样的回来可好?”

      汪曼春依旧面色阴沉,直至明楼的笑意再也挂不住,她才直视明楼双眸,肃然道,“师哥,你真的相信明台这两年都在香港念书,没有半点抗日激进之举?难道你不怀疑他已被重庆或是延安潜化?难道你就没想过,他这次回到你身边是为刺探情报?”

      明楼听闻汪曼春的话语,脸色铁青,越发难看。话音未落,他勃然大怒,厉声斥道,“你今晚从踏进我明家开始,就一刻不闲地怀疑这个针对那个!一会儿是明台,一会儿是阿诚!明家现在统共就三个人!汪处长!你要不要把我也扣进76号审他一审!”

      明楼最后一句话说得格外情绪激荡,汪曼春一时间只觉耳膜嗡嗡作响。她极少见明楼如此大动肝火,立刻便追悔莫及,遂将那些无根无据的假设压下心头。“师哥,你别生气。我就是——就是胡言乱语。”

      “我看阿诚说得一点没错!你就是累糊涂了!”明楼重重喘息,盛怒未消,不愿再看汪曼春一眼。“我就不耽误汪处长抓捕疑犯了。不送。”

      汪曼春慌慌张张转变性子,摆出一副小女人的柔弱姿态,又唤明楼数声。可明楼依然态度冷漠,她便无计可施,只得灰头土脸,落寞离去。

      ——

      汪曼春前脚刚走,明楼后脚便移步至明诚房内。

      明诚与明台对坐于床沿边,床底下裹藏着一团脏污的黑衣。明诚左腕已粗略包扎一番,正专心致志为明台清理伤口。明台赤裸上身,旧伤新痕如一条条丑陋的蜈蚣攀附于肤。直冒热气的湿毛巾缓缓擦过,拭去其一身风尘。

      明台全身多为淤青,却有一处冒血的伤口,恰恰位于左臂肘下方。明楼负手而立,垂目一瞧,立刻断定此乃枪弹擦击所致。他仔细观察着明台窘迫难堪的神情,忽而启唇调侃。“怎么?好歹救你一命,连声谢谢都不会说。”

      明台眸光一颤,别过脸去,隔了半晌才含糊道,“谢谢阿诚哥助我脱险。”

      “嗯。”明诚点头,应声答道,“要不是大哥发话,我才懒得管你死活。”话音未落,他用棉球蘸取碘酒,毫不留情地往明台伤口上一抹。明台猝不及防,疼得丝丝抽气。明诚幸灾乐祸,适时补充道,“怎么样?脑子清醒了吗?知道该感谢谁了吗?”

      “谢大哥!谢大哥!”明台连连痛嚎,终是服软。

      明楼心满意足,勾起唇角。他抬手止住明诚,从药箱里拣出一尘不染的绷带,动作轻缓地为明台做最后一步包扎。明台显然未曾料到明楼这般关护之举,脑海中不经意忆起儿时自己顽皮闯祸,也是得大哥包容,悉心照料。恍如昨日的光景涌上心头,漆黑如夜的眸子随之渐渐湿润。

      明楼眼帘低垂,未见明台感触,话音轻描淡写,竟是尖利之言。“呵!你是在外头成了丧家之犬,才知道回来吗?也难怪!76号接连扫荡,闹得上海滩人人自危,你知道回明家保命,倒还不算蠢钝!”

      明台如被刺中死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盈满的泪珠也生生咽下。但见他猛然抽回手臂,用牙齿咬住绷带,执拗地替自己完成包扎。明楼不急不恼,饶有兴致地旁观,仿佛在耐心等待一匹四处冲撞的烈马精疲力竭。

      “是我险些忘了!我的大哥是堂堂伪政府特务委员会副主任!”明台紧握双拳,猝然起身背对于明楼,面上一副宁死不屈的冷傲之色。“道不同不相为谋!我现在就走!绝不影响明长官您的名声!”

      明台语罢,却见明楼对激将法无动于衷。他唯有破釜沉舟,从床底下抓起自己潜逃所着的污衣,一边迈开孤独的步子,一边将衣物胡乱套上身。明台心绪激动,动作幅度极大,稍有不慎便牵动左臂伤口,疼得他皱眉低吟。

      恰在明台伸手握住门把之际,明诚从后猛然揪住他的衣领,冷声训斥,“谁说赶你走了!好不容易从76号眼皮子底下保住你的小命!你还想着出去送死!”明诚三不五除便扒去明台的外衣,复又将几件干爽新衣塞进明台怀中。明台憋着一肚子委屈,死死盯着明楼泰然自若的脸庞,僵立在原地。明诚左看右瞧,实在对这俩兄弟的牛脾气难以招架。他试探性地启唇,轻声唤道,“大哥!你说句话吧。”

      明楼缓缓起身,直视明台双眸,肃穆沉吟,“在国家与立场之前,我们还是兄弟!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只要这层关系不破,明家就永远有你的一席之地!”

      明台心头一动,从明楼坦然真切的目光中,再一次感受到大哥的浩然正气。然而下一刻,他又坠入无尽的迷雾之中,分辨不出这感人肺腑的情意究竟出自真心,还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利用!

      不待明台忖度回答,明楼忽而话锋一转,阴沉道,“但你所言不差!我既为伪政府效力,自然不会养虎为患,去包庇一个抗日分子。如今你在上海已经孤立无援,76号将军统和地下党连根拔除也指日可待,你就安分守己重新做回明家少爷,过往之事我便再不追究!”

      “你——”明台一时语塞,咬牙切齿。

      明诚适时插嘴,与明楼唱起双簧。“大哥你何苦把话说绝!我相信明台心里早有决断,只是从小心高气傲的性子,不肯服软罢了。他能在今夜生死一线的时刻想到回明家,证明他心里还对你有一份兄弟间的信任!”明诚转向明台,淡淡含笑。“明台!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明台将怀中崭新的衣物揉在指尖,几乎掐出几道褶子。他闷声不吭了许久,才风一般冲出明诚的房间。片刻后,明诚与明楼便听闻明台在楼梯上扬声喊道,“阿诚哥!你快点帮我把房间打扫干净!”

      明楼与明诚不禁目光相触,意味深长。

      ——

      当晚凌晨时分,明台从被窝里探出一双精亮的眼眸。他终于重新回到明家,回到自幼生长的地方。明家的一切都未曾改变,从冰肌玉骨的茶杯瓷碗,到繁复花哨的沙发家具,就连床头精工细作的挂钟都依旧准时摆动。枕头的软硬和高度,被子的厚薄与触感,全都不曾改变,满足明台挑剔的品味。然而,明台却久久难以入眠。

      明台摩挲着垂于胸口的檀木佛珠,回想今夜的惊险。他漏夜潜进76号侦讯处,刻意破坏电台设备,成功挑衅,并引来汪曼春的追捕。躲避枪弹袭击后,明台施行苦肉计,为自己制造左臂伤痕,就连法国公园里带血的黑外套,也是有意遗落。区区汪曼春怎能令明台如此兴师动众缜密布局,他最终的目的,实则是利用汪曼春骗过精明老道的明楼,顺理成章重回明家。

      果不其然,明诚在屋内发现血迹,逮住负伤躲藏的明台。在汪曼春紧追不舍来到明公馆之前,明楼没有时间选择,唯有急中生智,交代明诚上演一出兄弟不睦的戏码,汪曼春被绕得七荤八素,最终悻然放手。而当脱离危险,众人沉下心来,明楼定会对明台的立场与归家的目的心存质疑。明台既不能有悖往日行事作风,死乞白赖见风使舵,令人生疑,又不能太过倔强固执食古不化,反倒弄巧成拙被明楼驱赶出门。

      思及此处,明台感叹自己虚与委蛇的功夫也日渐增长,竟与明楼不相上下。若不是家国大义,这样的工于心计,是为明台所不齿。

      静谧沉寂的黑暗中,耳畔似能听闻楼下厨房内未拧紧的水龙头正渗出水滴声,墙上的挂钟闷闷地敲响十二声报时。明台掀开薄被,赤裸的双脚落在冰凉的地面上。他毫不拖泥带水,摸出枕头底下的袖珍手电检查亮光,便如一道黑风掠影闪身钻出房门。

      明公馆一楼明楼书房内,跳动着赤红色的火焰。明诚将明台一袭罪证般的黑衣放在火盆中焚为灰烬。他见火苗渐灭,小心翼翼锁窗,并拉起厚重的绒布窗帘。“大哥,明台这是演的哪一出?”明诚终于道出积压许久的疑问。

      “还能是哪一出。”明楼摘下鼻梁上的金丝边眼镜,疲惫地揉着额角。“一来,上海站提供不了叛徒的情报,他只能从咱们身上顺藤摸瓜往76号和汪曼春查。二来,我听说郭骑云重伤急需治疗,他们需要一个绝对安全的新据点藏身,不可能到处东躲西藏,于是明台要恢复明家少爷的身份,利用资源。”

      “没想到明台这小子还真有主意!”明诚勾起唇角,转而却又忧心。“不过大哥,以你和汪曼春的关系,都探不出叛徒的身份,明台就更棘手了。”

      “汪曼春看似对我情意深重,却也并非毫无保留。转变者于她而言,是一张最强王牌。若真有上海站被连根拔除的一天,她将更得日本人器重,届时位居我之上,也未可知!所以在我不方便出面的时候,你要暗地里有意无意向明台提供尽可能多的帮助。既然毒蜂亲自提议将调查叛徒的任务派给明台,定然别有深意。”明楼一提起毒蜂便更为头疼。谁叫他毒蛇身份因明台而曝露,被这疯子紧攥在手以此要挟。

      “是!大哥!”明诚重重颔首。听明楼提及毒蜂,他也不禁多言几句。“疯子的手伸得真够长。他授意明台调查叛徒身份,莫非叛徒原是他手底下——”明诚话未道尽,但见明楼眸色一凛,抬手止唇做噤声手势。

      “明天往苏州送个电报。”明楼一字一顿,沉声道,“那臭小子好歹也算回家了。大姐思念得紧,一定会回来看看。记得把家里收拾一下。”

      “是!阿香也该随大姐回来了。我终于可以歇歇,不用给你做饭了。”明诚笑侃,目光向紧闭的门扉瞥了瞥。

      明楼低声一笑,摆手道,“别贫。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书房外的明台刚站稳脚跟,只听得零星半点关于大姐的话音,还没来得及细细分辨含义,但闻明诚与明楼道了晚安,他便猛然一惊,无声无息地闪身折回屋中。

      今夜怕是没有机会前去明楼书房一探,不过他既已回到明家,寻找转变者的线索便不急于这一时一刻。明台重新钻回被窝,沉沉喘息,平复心绪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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