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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937年11月23日,苏州境凤凰山。
青山绿水,天朗气清。小毛驴呼哧呼哧的鼻音,与木板车叽叽呀呀的声响,形成一曲颇有风趣的调子。明台仰躺在一车金黄的稻草上,嘴角夹着根毛茸茸的狗尾巴草,一身灰白长袄,头发乱得像鸡窝,不过离家三五日,他已经没有半点阔少爷的姿态。
想他明小少爷这几日,实则也吃了不少苦。淞沪一带方才结束战乱,老百姓的生活尚未重回正轨,明台的吃食不再是精致洋餐亦或是珍馐海味,能有几个白面馒头填饱肚子已是不易。明台的住处那是更糟糕,跟着难民们为躲避日军时常在林子里过夜,或是进个破村子挤在不大的砖房里。
起初的两天,明台白日里忧思哀叹,夜半辗转反侧。他从小都活在考究至极的世界里,未曾体验过吃不饱穿不暖的感受。一天未洗澡便浑身痒得难受。有一日夜里他生出了想要回家的念头。他想念温暖柔软的大床,想念任他挑剔的饭菜,想念眼花缭乱的时装,更想念那个至亲至爱的大姐和麻花辫丫头阿香。
明台不争气地流泪了。微凉的泪水划过眼角,沾湿脑袋下发霉的枕头。然而,这才是战火下中国老百姓真实的生活不是吗?颠沛流离,饥寒交迫。那些法租界的灯红酒绿,夜夜笙歌,显得刺目灼眼。
就在明台鼻酸抽泣之际,同样挤在破砖房里的老大姐,给明台递上了半个杂面馒头。一双黢黑粗糙的手,一张蓬头垢面的脸庞。“小兄弟饿了吧,拿着。”昏暗的光线下明台看不清她的容貌,只记得那双朴实纯净的眼睛,像极了大姐明镜。
明台低声道谢,大口大口地啃起馒头,将眼泪也一并咽下。可惜难民们皆有各自路途,来来往往,聚散无常。第二天明台醒来,那老大姐早已不见踪影。
明台的目标很清晰,自打听说日军要打去南京,又想到顾清明也在那儿,他便要马不停蹄地直奔南京。只不过行路艰难,他花了两块银元才说服一名老汉,坐上驴车紧赶慢赶地往南京而去。
——
11月28日,顾宅搬迁已近完成。沉重的门扉紧紧合上,铜色斑驳的铺首叮当一响。顾静江指尖微颤地锁上沉甸甸的重锁。门前成排的运输卡车,与一辆漆黑轿车,浩浩荡荡。
顾静江锁上顾宅,脚步不断后退,将陪伴几十年的老宅残容全幅映入眼帘,并一笔一划地深深刻入心田。“此生不知是否还能有幸,重归故土。”他虚弱老态与沙哑嗓音,令顾家姐弟心头酸楚。二人上前,左右搀扶。
“一定有机会的!”顾清明喉间哽咽,日光播撒在他一身蓝灰色军服之上,亦将帽檐下清隽的五官刻画地轮廓分明。他纤长的睫毛在眼帘处形成一道阴影,一双眼眸却炯然明亮,孤傲坚毅。“待抗战胜利,咱们家的静妙堂还能吴音绕梁。”
这一言直冲进顾静江的心,他眼眶微微发红,左右两只手各握着儿女,紧紧不放。轿车车门开启,顾静江蹒跚着步子,在上车之前深深凝望着挺拔而立的顾清明。他将拄拐交给顾琴韵,一双苍老的手亲自替顾清明整理戎装。
“父亲。”顾清明紧咬牙关,只怕自己哪怕坦露一丝悲伤,便会勾起父亲与姐姐的泪水。他像个千锤万凿面不改色的顽石,像个坚韧不屈宁折不弯的白杨,唯有那双深潭般的黑眸,细不可见地泛起涟漪,才透出顾清明心底翻涌的情绪。
顾静江拉平了顾清明的衣摆,端正他的帽檐,沉沉叹了口气。“金陵一战九死一生,若是——”顾静江语气一顿,知道自己不该说这些丧气话,但又怕再无机会说。“若是有哪怕一线生机,父亲也希望你忍辱负重,闯出一条生路来。”
顾清明半垂眼帘,淡淡地应了一声。“爹,保重。”
顾静江怔怔一愣。已经有很多年顾清明都未这般称呼过他了,像儿时般亲昵,像小户人家的平淡。“好,好。”顾静江连声称好,以手掩面,钻进轿车里。只怕自己的失态,会影响顾清明的心绪。顾琴韵拍了拍顾清明的肩膀,便也进入车内。
顾家的车辆紧跟相随,绝尘而去。顾清明双脚一碰,军姿傲然,在朦胧泪光中,敬礼,目送。
——
1937年11月29日,顾清明被任为陆军第74军51师301团参谋,中尉军衔。
这样的安排一来是由于顾清明有德国军校出生的背景。淞沪会战后国军损失30余万军人,补充新兵大多能力平平,又无实战经历,日寇来袭已无时间操练。因此像顾清明这般出类拔萃的人才,自然该安在适合的位置上。
二来,也是顾家老爷子的意思。顾静江对党中大将皆较熟识,对南京将面临的一场恶战也有自己的看法。在他看来,南京保卫战是一场毫无胜算的赌博。说到底,坚守南京实则是蒋委员长一个人的意思,唐生智不过是赶鸭子上架。身为首都卫戍司令长官,唐生智不尽得人心,能力方面也不被看好。因此,顾静江左思右想,认为将顾清明安排进74军才是上上之策。
74军刚组建不久,其下51师与58师尚未完全融合,但军长俞济时却能调配有度,可窥其驭人之才。74军刚从淞沪会战前线退下,唐生智命其51师在南京外围坚守高桥门,淳化镇一线。若是顾静江所料不差,日军攻来后哪怕51师不敌,顾清明仍在金陵城外,便得一线生机。
当日,团中便指了一名警卫员驱车将顾清明接往高桥门。警卫员小穆是个正气耿直的年轻人,虽知晓顾清明的家世,却不阿谀奉承,只妥帖地本分工作。顾清明坐在敞篷吉普的副驾驶上,深深望着这座清丽婉约的金陵城。
多日来城中机关政府已然搬空,老百姓也携家带口匆忙逃散。酒肆茶楼歇业十之八九,就连两岸流连的秦淮河都显得萧索清寒。南朝古刹鸡鸣寺隐约于茫茫薄雾之中,黄澄澄的墙面黯然失色。梧桐枯叶铺满林荫道,风中夹带毛刺般的细绒,直吹向顾清明的脸庞,攀附在他的肩头,不愿离去。
傍晚时分,红霞铺天,顾清明便到达了高桥门。
晚霞映衬下的连绵城墙如一条灰黑巨龙盘卧起伏,岩石叠垒如片片龙鳞密集。南京城墙高大坚固,依山而建,雄伟辽阔。内城开十三座城楼,外郭开十八座城门。这高桥门便是“外十八”其中之一。
顾清明负责带人在高桥门搭建防御工事直至深夜。夜深人静后,他登上巍峨的城墙,寒风直灌入他蓝灰色的军衣。顾清明的指尖摩挲过斑驳冰冷的墙面,感受这屹立百年的风霜岁月。极目远眺,他仿佛可以听闻百里之外敌人的炮灰阵阵轰隆,鼻尖似乎能闻到焦糊的气味。而再过几日,他的血也会淌进这片土地,渗入这深深浅浅的墙隙。
11月30日,顾清明所在301团被派驻外围防线,淳化镇。但唯独顾清明被留在了高桥门,不为什么,只是因为团长纪鸿儒受顾家所托,无论如何都要抱全顾清明。当顾清明得知此消息是12月4日,淳化镇已然开战。
顾清明摔下手头工作,一把揪过小穆的衣领,便往吉普车上一拽。他气愤到双眼通红,大吼道,“你小子也瞒着我!快开车!开车!”小穆眉头紧拧却不见动作。顾清明松开他的衣领,右手往腰际一模,冰凉的手|枪直抵上小穆的额角。
小穆双手扶上方向盘,犹豫道,“长官,团座命你留守高桥门,这是军令!”
“我现在让你开车,那也是军令!”顾清明努力平息怒气,不必细想也知这是顾家的干涉。他默默收起手|枪,沙哑着嗓子道,“师座的命令是全体301团坚守淳化镇,我也是团中一员,难道你想看着我做逃兵吗!你也想做逃兵吗!”
小穆面色一僵,不过沉思半响便将心一横。吉普车隆隆发动,顾清明直奔烽火硝烟的前线而去。
——
淳化镇古朴秀丽,依山傍水,本该是一处风光旖旎之地,然而顾清明还未入镇,远远便见黑烟漫天,炮火不歇。日军的敌机在上空一阵狂轰滥炸,青山绿水皆作灰黑之色。狭窄的山路间难民惊慌失色,抱头流窜,另有毛驴板车阻塞交通,疾呼哭啸不绝于耳。
顾清明的吉普车就要入镇,奈何他行进的方向与人流对冲,喇叭狂躁鸣音,车身却不得前进半分。眼看战火近在眼前,顾清明容色一凛,拍了拍小穆的肩沉吟道,“下车!”
话音未落,只听敌机引擎震耳欲聋,如催命急迫。“快趴下!”顾清明举目一望,向众人惊呼嘶吼,他的左臂生生扣住小穆的肩膀,狠狠将之往地上一摁。只闻一声撼天动地的巨响,顾清明双眸紧闭,紧贴地面。炸弹气流如滚滚热浪直冲全身,几乎要将丝丝血脉震碎。
“起来。”片刻后,顾清明轻咳数声,推了推身边怔怔出神的小穆。两人蓝灰军服布满尘土,脸庞满是污浊。顾清明回首一望,身后数十名老百姓被炸得血肉模糊,残肢横飞,树木瞬间被灼烧成黑炭,地面上徒然留下一个大坑。顾清明呼吸一窒,悲从中来,现实却容不得他在哀思中半分停留。
小穆刚入伍不久,还未经历这般生死一线的场面,稚气未脱的脸有些发白。他回过神来,眸中泪光打转,他向顾清明挺直腰板,直喊道,“谢谢长官!”
“傻小子。我们是战友。”顾清明从腰间拔出锃锃发亮的勃朗宁,子弹上膛,保险下叩,动作一气呵成,流畅利落。他眉头微拧,向小穆肃然道,“不知道镇子里的具体情况,万一已经交火打成一片乱局,我们就见机行事!”
小穆重重颔首,也紧握手|枪,随顾清明直探入淳化镇中。
镇中状况还未恶化到顾清明所想,中日双方对战于街口,机枪扫射声激烈异常。日方炮火已将一片古镇烧灼成焦土,难民几近撤离,处处黝黑破败,萧条空寂。顾清明的视野中尽是灰蒙蒙的烟尘,令他双眼发疼。手榴弹四处爆裂,火光骤然蹿高。冒着枪林弹雨,顾清明携小穆终于找到了水泥楼里的指挥部。
“师座!301团参谋顾清明前来报到!”顾清明收起勃朗宁,鞋底擦地,白手套衬着军帽,潇洒英挺令众位师团干部眼前一亮。
早就听闻顾家公子是德国军校毕业,如今一看确实不同凡响。51师师长王耀武端视顾清明,心道这么好一颗苗子藏着掖着是可惜,打了毁了亦是可惜。反而是301团团长纪鸿儒,有些气急败坏道,“顾清明!不是让你在高桥门构筑防御工事嘛!你敢违抗军令!”
“卑职不敢!”顾清明转向纪鸿儒,不卑不亢,沉声答道,“闻师座传令301团全体坚守淳化镇,并未除去卑职一人。故而也是军令如山,不敢不从!”话音方落,不料敌机又是一轮空袭,直炸得指挥部不断震动,天花板摇摇欲坠。
这门外战士杀敌正酣,王耀武哪还有闲工夫论顾清明的功过。他大手一挥,将顾清明招到指挥桌前,众人便围站在一起商议攻防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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