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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五章
夜如泼墨,星月黯淡。整座黔阳军校既为机密要塞,在晚上是严禁灯火的。于曼丽在宿舍内偷偷挑灯,借摇曳微弱的烛光继续未完的绣活。忽而虚掩的窗扇被疾风吹开,树枝叶瓣沙沙作响。于曼丽谨慎地抬头张望,巡视教官没见着,却隐约望见不远处的单杠上倒挂着一抹人影,纹丝不动地像阴气森森的蝙蝠。
“明台?”于曼丽心头一跳,细细辨认出那人的身形轮廓。不顾严苛军规,她收起绣活,穿上外套,偷偷翻窗直奔而去。
女生宿舍前有一块沙地,形似小操场,栽着两颗矮树,安置有单双杠沙包等锻炼器材。明台不知去何处宣泄情绪,唯有静静在此沉思。双掌紧握单杠,双膝弯曲勾挂,眼中的世界瞬间颠倒。如若可以如此轻易拨乱反正,厘清是非,和平光明还会遥远吗。
“明台!”于曼丽慢步靠近,小心翼翼轻声问道,“你有心事?”
明台的视野被于曼丽倒置的身影占满。他翻身落地,这才感到血液充堵额顶,头脑发胀。明台苦笑连连,蹲坐在沙地上。“没事。”说来话长,也不知从何说起。
于曼丽轻轻嗯了一声,敏感细腻的心总能伸出柔软的触角,探寻到明台丝毫变化的情绪。他是思念顾清明了吧,于曼丽这般揣摩。一阵晓风习习吹动于曼丽飘舞的鬓发,她忽闻明台微哑的嗓音被风声裹挟席卷,软弱无助,戚怨无奈。
“你亲手杀过人吗?”
原来是这件事。于曼丽眉头逐渐纠葛拧起。在明台炽烈的目光下,隔了半响,才幽幽颔首。“杀过。不止一人。”她压低脑袋,声线发颤。这世上再冷漠清傲的女人,面对心爱男人失意颓唐的模样,都会不禁激起一股悲怆牺牲的情怀,毫不留情地撕裂自己,疗愈男人的创伤。此刻,于曼丽便是这般痴傻,翻搅不堪回首的往事。“在被迫加入军统之前——”
在军统之前,或者说更早以前,于曼丽是弃婴,脖子里挂着一块木牌,上刻“锦瑟”小名,被长沙城一名年轻丧偶的男子捡来收养。十岁以前的记忆早已模糊,感受却都是欢欣愉快的,那时还有胡湘湘这般青梅姐妹相伴。十二岁那年,从商的父亲去外省办货,在鸡心岭被一群土匪谋财害命,于曼丽作为养女被觊觎财产的叔伯赶出家门。她无所谓钱财,而是一心为父亲讨回公道,然鸡心岭乃是三省交界三不管的混乱之地,于曼丽倾其所有,最终流落街头。
命运再度与她开起玩笑。十二岁的姑娘如苞待放,初显姿色。于曼丽被人贩绑进窑子,暴打侵辱,卖身画押,半点不由她。那几个年头她挂名锦瑟,在男人无情耸动下是一具生不如死的行尸走肉。巧合的是当年的土匪由于战事,被军队强行收编入伍。摇身一变,人模狗样,成几名军装,前来窑子寻欢作乐。于曼丽终得一道出路,将此生悲愤苦恨尽数宣释!
“一把剪子,十七条人命,谁敢拦我,我便杀谁。”于曼丽衷诉往事,腾腾杀气至今流窜全身,激动得指尖发抖。她的语气却是出奇地平缓。“第一刀刺进去,还有害怕,可旋即一种主宰命运的力量油然而生。第二刀直到最后一刀,便没有区别,像是砧板剁肉,只剩快活。就像被那些男人糟蹋一样,初时羞愤欲死,拼命挣扎,再后来无所谓了吧。失去的,回不来,再失去几次,有何不可。”
明台震惊地无以复加。他甚至突然有感自己的心魔微不足道。明台怔怔望着笑靥如花的于曼丽,美得像血水中沥出的玫瑰,惊心动魄。可她眼里仍有盈溢泪光,正如她自己所言,一旦失去,追悔莫及,那些苦痛锥心的经历并不会因为十七条人命而从生命里抹去。明台从她的眸中窥进心底深处,痛未有半分轻减,恨未有半点消弭,伤口的痂剥离又见鲜血。
明台如鲠在喉,抬手轻抚于曼丽的发丝,像个温心柔怀的兄长。于曼丽见明台感同身受流露哀戚,忽感心头积压的大石消失不见,舒畅自在。至此之后,他们是生死搭档,坦然相处,再无丝毫隐瞒。于曼丽握住明台的手,只怕自己对这份怜爱又会非分之想。
她坚强地自行缝合心伤,对明台一字一句道,“我之前万般不愿你加入军统,就是害怕你和我一样,在杀戮中迷失自我。我孑然一身,死也了无牵挂。可你不一样,你有亲人,还有——顾清明。”
明台眸光一颤,那三个字如珠玑石滚落心田,呼吸也随之絮乱。“我刚才去看望老师,他不同意我外出。”明台眸中火光一灭,黯然失神。“想来也是,军规明文摆在那里,他王天风向来说一不二,怎会为我破例!”
于曼丽眸光流转,压低声音道,“后天有送补给的车过来,是个好机会。”
“你让我偷溜出去?”明台眉头一拧。方法可行,后果却难以预计。擅离军校之事,可大可小,若定义成叛国逃亡便是死路一条。再者生死搭档,明台就怕连累于曼丽。
于曼丽替明台盘算谋划起来。“现在老师卧榻养伤,无力管事。你和郭骑云在上回任务中有了交情。郭骑云面冷心热,你从他身上下功夫,就说——就说任务劳累,请求暂停训练,修整两日,我想他应该会答应。两天之内你遣回军校,便没人知晓。”
明台左思右想,仍觉此计不妥。他不想再叫于曼丽为他操心,便淡淡一笑,颔首点头。两人复又静坐片刻,才各自收拾心情,回宿舍休息。
第二天,明台依照于曼丽的建议,向郭骑云探探口风。令明台感到喜出望外的是,郭骑云竟没有半点疑虑,爽快准许明台暂停训练修整两日。郭骑云若不放心地多问几句,明台反而踏实。如今这般出奇,倒是明台疑窦暗生。
——
4月5日晨间,上海明公馆。
明诚夹着公文包从外头匆匆归来。明楼刚用完早餐,轻瞥一眼明诚眸间的焦急。两人不动声色,前后脚转进书房,谨慎阖门上锁。明镜在客厅见状,只觉明家这俩孩子在国外待太久有些神神叨叨,并不太在意。
明诚进门后,皮包还未放下,便目光灼灼,急忙沉吟道,“大哥!明台他,他加入军统了!”
明楼正在擦拭眼镜,动作忽而一顿,指腹下的暗劲几欲将镜片捏碎。他面色冷硬紧绷,整个人宛如纹丝不动的雕塑,片刻后眼眶微微发红。
明诚见大哥难以言说的无奈,自己又何尝不是五味杂陈。明台是家中最珍视的孩子,也是唯一清清白白的独苗,明家的未来都将寄予于他。先前好不容易斩断他与顾清明的孽缘,没想到他竟又不顾安危离家参军。当兵打仗,上阵杀敌,也就罢了,至少是条艰难打拼的活路!军统却是一黑到底的深渊!
“原本还无法确定。没想到毒蜂刺杀汪兆铭失手逃亡香港。军校派毒蝎前去接应。咱们的人这才印证毒蝎就是明台!”明诚缓缓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机密报告,推至明楼面前。
明楼揉着额角,刚戴上眼镜,目光向纸面一扫,便被赫然其上的毒蝎二字刺痛双眼。他没心思细看,幽幽喟叹道,“我最担忧害怕之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明诚咬紧牙关,忽得抬起眼帘,眸间厉色一闪而过。“大哥放心!我绝不会眼睁睁看着明台出事!”
明楼心头一跳,双目一瞪,立刻起身质问。“你想做什么糊涂事!”
“趁现在毒蜂重伤未愈,军校内部群龙无首——”明诚字字铿锵,势在必行。“大哥不必紧张!我早有部署,此刻或已得手!”
——
正在同一时间,黔阳军校戒备森严的大门前,一辆运载军需物资的卡车穿过树林,风尘仆仆,轰鸣隆隆地驶来。警卫兵上前查验证件,红旗挥舞,铁门刷拉一开,卡车便畅行无阻地往校内驶入,停靠于校场一角。四名粗布烂衫的搬工陆续下车,在协同搬运货物的同时,鬼鬼祟祟打量着军校四周各处,趁旁人一个不留神,如变戏法一般消失无踪。
明台是从今日起休息。他已乔装改扮成平民百姓,正沉着冷静地蓄势待发。宿舍门被轻轻叩响,长短有序地两声,正是于曼丽偷偷前来通风报信。门扉稍稍开启一道缝隙,于曼丽眸光闪烁生动,她向明台点头示意。“补给车来了!”
明台双拳紧握,将心一横,短促沉吟道,“走!”
于曼丽在前掩护,明台在后躲藏,两人小心翼翼绕行无人之径,避开校场等容易暴露之处,正欲穿过食堂偏门,直奔校门口,不料正值转角,浮动的人影清晰地投射在地。于曼丽面色一凛,扭头望向不远处的澡堂,向明台遥指。明台无处藏身,唯有闪身躲进澡堂。转角人影恰时现身,竟是四名搬工。那四人一瞧于曼丽一身军装,便一声不吭,快步疾行。而于曼丽也正心虚,双方各怀盘算,竟相安无事,擦肩而过。四人见于曼丽走远,面面相觑,依照计划挨门查探,其中一人正闯入澡堂!
——
澡堂还未到开放时间,宽敞简单的换衣间根本无处可躲。明台耳尖一颤,听闻身后脚步声渐近。他当机立断掩于垂地的布帘内,鼻息凝神,见地面一抹黑影悄然而至。明台怒喝一声,铁拳劈头盖脸袭上来者。那人猝不及防,脸上挂彩,踉跄后退数步,一边捂住右眼,一边掏出腰际手|枪。明台眉头一拧,但见漆黑枪头直指而来,当下环视四周,迅速抓起一条破烂毛巾,自刺骨寒凉的冰水中一甩。水花淋漓如星,如细密尖利的暗器,洒得那人满脸湿凉。毛巾柔韧如鞭似链,瞬间缠上那把未及使唤的手|枪。手|枪脱手而出,凌空划过一道弧线,堪堪落在明台掌心。电光火石间,那人惊骇失措,下一秒眉心一凉。
明台执枪,眸光寒若冰霜。他上下打量那人,忽觉蹊跷万分。本以为是郭骑云等察觉他有出逃之举,前来阻止拿人,不料眼前之人打扮不过平俗百姓,并非军校中人。莫非是日方间谍不成?思及此处,明台声线更冷几分,喝道,“说!你是什么人!潜入此地有何居心!”
话音未落,外头竟又闯入三人,皆是相似的搬工装束。明台一连后退数步,枪口左右移动作为警告。来者看清明台容貌,竟无半点敌对之意,面色惊喜地从袖中摸出一张照片,眼耳口鼻,一一对比。“明少爷!我们为你而来!”
——
“我告诉过你,万事不可擅作主张!”明楼有些气急败坏,然而面对明诚的忠心耿耿,又无法苛责训斥。他摘去眼镜,苦口婆心道,“毒蜂虽在养伤,被我们有机可乘,可军校日常守备滴水不漏,要神不知鬼不觉弄出个大活人,绝非易事!一旦行动失败,不仅累及明台,连我们二人身份也会随之暴露!你下令行事之时,可有过这番考量!”
明诚脸色霎时一白,懊悔不已。他的心思确实不如明楼缜密细致,在看到明台消息的刹那,他只想赶紧救出明台,冲动之下这才未经审度,兵行险招。“即便毒蜂通过此事查出我们的真实身份,但大家都为军统效力,是同一阵线。”
“你想得太简单了。”明楼走向窗沿,明媚日光迎面而来。他来回踱步,幽幽叹道,“我们不知他真实身份,他却知道我们的。这是将自己置于被动处境。毒蜂虽不至于以此为要挟,但他也是组织里出了名的疯子,性情古怪,行事莫测,明台又成了他的学生。未来世事难料啊。”
明诚压低脑袋,有感愧对大哥,一时沉默不语。
明楼见他这般自责,心知明诚也是为明台着想,竭力为自己分忧。这便转移话题,相询道,“你方才说此刻已箭在弦上。那任务结果,有何凭证?”
“一通拨错的电话为凭,我听了便知。”明诚答道。两人这便离开书房,坐在客厅佯装看报闲聊,守在电话边。
——
于曼丽与明台分开后,并没有安心离去,而是匆匆绕了圈,又走回澡堂子那处。岂料澡堂内陆续步出四人,紧接着竟是明台低调跟随在后。于曼丽与那四名搬工皆瞬间辨认出对方,疑窦丛生,同一时间拔枪对峙。明台压低嗓音,厉声道,“放下枪!都是自己人!”
于曼丽眉头紧锁,眸光探问。“明台?”
明台向她重重颔首,也接连按下那四人高举的手|枪,四处张望道,“事不宜迟!你们还走不走!”他复又转向于曼丽,嘴角浅浅一勾,唇语道,“等我回来!”于曼丽眸光流转,终于收起手|枪。
那四名搬工与明台谨慎地溜回卡车停罢之处,物资移交也近完毕。明台趁人不备,钻进他们早已准备好的木箱中,车篷布黑压压一盖,那四人往车厢里头一坐。卡车引擎发动,黑烟喷薄而出,摇摇晃晃着驶出军校大门,往起伏绵延的山路行进。
明台侧卧在木箱中,高悬在喉间的心,终于妥当放下。
直至卡车埋入林中,不见踪影,校门边矮楼二层回廊上的郭骑云,这才眉目深邃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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