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人归（双明）

　　这处大昌烟馆前头有空旷小院，顾清明一踏进门，便眉头一皱，浓烈恶臭直灌入鼻腔。薛君山在一旁假装毫不知情，不断碎嘴抱怨臭气熏天。实则这是故意驱赶旁人，并掩盖鸦片膏独特香味。

　　顾清明快步踏入前屋，屋内弯腰站着个管事，早已听闻外头动静，抖抖索索地望着烟馆的幕后老板薛君山，就怕面前正气凛然的长官抓他来问话。顾清明心知肚明，只不过眼下捉拿逃兵要紧，再者买卖鸦片也非陆军职权管辖之事。

　　忖度之际，部下快速搜查，发现前屋布帘之后满满一屋子的百姓皆在吸食鸦片。顾清明疾步走进，但见昏暗无光的陋室中挤满数十贫民，面黄肌瘦，衣衫褴褛，或躺倒在长凳上醉生梦死，或仰卧冷硬的地面痴笑欢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让顾清明霎时忆起炼狱欲海中的众生恶鬼。

　　“不待日本人铁蹄践踏，我们自己便亡中华。”顾清明脸色僵硬，寒声哽咽。

　　薛君山心头稍有震动，下一刻却满不在乎地瘪嘴道，“又没人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逼他们抽。”

　　不过片刻，士兵已仔仔细细挨个查看一屋子的烟鬼，并未发现逃兵，但这陋室角落另有一处隐蔽暗门。顾清明沉声叹息，领兵大步赶去。

　　明台在后屋忽而听闻门外脚步凌乱，还有说话动静，不禁眸色一颤，心道这郭骑云竟这般迅速又畅行无阻地找上门来，大大出乎意料。他用碎布条缠上于曼丽鲜血浸染的前臂，打上牢固的死结，包扎完毕。

　　“我去瞧瞧外头情况。”明台掀开罗帐，正要打探一番。手背瞬间一热，一双血红的纤手牢牢紧握他的手掌。明台眉头微拧，眼底映出于曼丽散发憔悴的苍白脸庞。

　　于曼丽薄唇微启，杏眸饱含复杂难解的情愫，像是一滴滴墨汁落入水中，渐渐晕染散去，终是徒留下一片混沌灰暗。明台洞察她眼中流露的慌张，伸手松开她的指尖。“别怕。”

　　于曼丽眉头更纠结几分。明台不懂，她根本不怕，不在乎能否逃脱，能否拥有未来。像她这般命贱如草芥的女人，沦落去何处不都一个模样。她是在为明台忧心，唯恐他这高贵清白的人生，因她蒙尘。

　　明台掀起罗帐，身形如电，飞速奔窜到门前，贴耳凝神探听动静。不料外头脚步声匆匆而至，近在咫尺，已有人小心翼翼地正欲推门。明台脸色一白，闪身奔回罗帐内，将他与于曼丽一方局促空间掩个严实。

　　门扉吱丫丫地被推开，空气中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明台抽出勃朗宁，弹匣一开，仅剩一颗子弹。他紧咬牙根，将虎口丝丝紧贴枪身，回忆起顾清明的告诫。枪在掌中握得越稳，命中的概率就越大。于曼丽起身，抱住自己受伤的前臂，站在明台身侧，悄悄握住他炙热的左手。

　　顾清明立于门前，寒眸一扫，一目了然。整个屋子唯有最里头一处罗帐曳地，实为蹊跷。顾清明向属下做噤声手势，抬起指尖微微一动。属下接令，身形轻盈左右夹击，将角落一爿之地团团包围。

　　罗帐下细缝透光，暗影频闪。明台垂目一瞧，了然于胸，他二人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他沉沉喘息，收起一股硬气凝聚小腹，整个人瞬间坚如磐石。勃朗宁无声举起，明台全神贯注侧耳倾听，那细不可闻步步紧逼的脚步声。

　　顾清明脚下稳重却又不露动静，他已伫立于罗帐之外。腰间驳壳枪凌空高举，与他笔直修长的手臂仿若融为一体。顾清明左手轻轻捏住罗帐一角，呼吸凝滞，欲要猝不及防突袭制敌。

　　一刹那，时间凝固不前，静默无声。

　　“刷——”顾清明用力一扯，罗帐飘摇，劈头盖脸，蜿蜒而下。

　　顾清明与明台眸色一凛，同时一个箭步逼近对方，森冷枪口直抵脑门。

　　明台正施力扳机，忽而凝神看清来者容貌。他倒吸一口凉气，黑眸霎时闪烁微光。于曼丽掌心一凉，是明台无情挣脱。他来不及锁上保险，快速将手中勃朗宁扔弃在软榻上，惊喜万分激动难掩，双臂缠上顾清明的腰肢，将全身僵硬的顾长官禁锢怀中。

　　“绍桓！”

　　明台压根不在乎周遭众人疑惑吃惊的目光。他霸道肆意抢占顾清明，如同捍卫领地的雄狮咆哮宣告。右手攀上顾清明温热的后颈，指尖探入软弱的发丝，轻柔爱抚，不由分说地令顾清明靠上他的胸膛，倾听他蓬勃剧烈的心跳，感受他满溢涌动的爱意。

　　顾清明怔怔半晌，连手中的驳壳枪都未曾放下，眸光凝于枪口准星。

　　十多分钟前家姐的告诫叮嘱犹在耳边，他与明台举枪相向的画面仍在眼前。顾清明从来自信自己处事分明，也相信明台品行正直，可方才仅仅几秒钟，他似是经历一场可怖噩梦，仿佛预言灾祸，顷刻成真。

　　顾清明耳畔回荡着明台重槌击鼓般的心跳声，逐渐与自己的心跳合拍重叠。声声倾诉缱绻爱意，沉吟附骨思念。

　　顾清明放下勃朗宁，双臂自然下垂，心门已启，情意流窜在四肢百骸。顾清明从一柄坚毅凛然的飒飒枪杆，融化成一片柔波荡漾的春江秋水，只因明台，全因明台。

　　明台眼眶一红，喘着粗气，狠狠微恼道，“你再敢不辞而别！再敢联合家人骗我！我就——”

　　顾清明心头一跳，忽而唇角一勾。明台垂下眼帘，见他不知求饶赎罪，竟还笑得云淡风轻，恨不得立刻将他五花大绑扔上床榻，不再温柔以待，借机拆吃入腹。

　　顾清明显然被明台幼稚的爱责激起笑意，他眸色流转，忽而注意到明台身后一抹袅袅绰绰的倩影。

　　于曼丽见顾清明审度的眸光一扫而来，立刻被火灼一般垂眸闪躲。眸光在眼底一转，渗进丝丝寒意，再度抬眼，锋芒尽显。可顾清明仍旧波澜不惊，淡漠相视。于曼丽紧握的双拳逐渐松开，轻轻一叹，千疮百孔的心再度缩进最深的角落。

　　正当明台情意绵绵之际，门外忽而一阵脚步声似是欢欣鼓舞而来。

　　小穆带兵，揪住两名逃兵，朗声报告。“长官果真料事如神！我在后门逮住了这二人！”话音未落，竟见明少爷抱着顾清明——叙旧。小穆呆若木鸡，没来由地忆起明少爷曾经的拳脚，有感胆颤腹绞。

　　薛君山在旁嚼起槟榔，好似看了一出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他反复琢磨这二人是何关系，抚掌大叹自己见识狭隘，阅历浅薄。侧目一瞥，穆副官一脸生无可恋，他嘿嘿一笑，低声点评道，“你马屁拍到马腿上了吧。”

　　顾清明敛起容色，轻咳几声，立刻与明台保持距离。翻脸之快，令明台倍感薄情。

　　“带回去！”顾清明厉声沉吟，转身便弃明台不顾。“小穆！带队回军营！”

　　明台如同委屈的小媳妇，勾住顾清明的手臂，大有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架势。“我怎么办！”

　　顾清明眸色流转，慢慢凝在薛君山脸上。

　　薛君山宽阔的腮帮子正忙碌不已，有感顾清明目光似有深意，他缓缓咬住槟榔，举手绷掌，正行军令，囫囵不清道，“收留无家可归流民，盘查来历不明人士，是咱们保安队应尽之义务！”他说得太尽责，一吸气儿，不小心将槟榔吞下，脸色发青，差点没把自己噎死。

　　“好！”顾清明报复性地向明台挑眉，眸色在于曼丽身上一转。

　　明台眉头深锁，心头翻涌的滋味不知是甜是苦。他家顾长官——这是在吃醋？

　　顾清明大步流星地步出烟馆，小穆迅速收整部队，押送两名逃兵紧跟在后。

　　薛君山旁敲侧击，满脸堆笑，悄悄问道，“顾长官！你看这烟馆——”

　　顾清明脚步未停，已登上吉普车，深深凝视瘪嘴委屈的明台。“请薛队长好好照顾他。岳麓山重地多有不便，待我任务完成，定会将他接走，不会太劳烦薛队长。”

　　“哪里的话！”薛君山一听，感到烟馆得以保全，心底乐开了花。“保证被褥暖和，吃食管够，给您养得白白胖胖！”

　　话音未落，吉普车绝尘而去。顾清明恋恋不舍地透过后视镜望着明台，直到人影模糊消失，他才收回目光。

　　大昌烟馆外的角落，郭骑云将一切尽收眼底，身边部下相询，他反复思量，如今陆军和保安队都横插一脚，棘手难办，遂决定先行回黔阳禀告，让上头决断此事。郭骑云带领全部人马驾车离开长沙城。

　　——

　　当晚薛君山将明台与于曼丽安置在保安处的值班室里，吩咐莫小弟好生照料，吃喝穿住绝不能亏待。明台向薛君山详述于曼丽之事，可薛队长摸摸脑袋，并不知家中混世魔王胡湘湘有这么一位青梅姐妹，思及于曼丽身携勃朗宁，身份可疑，不可随便往家里带。薛君山便含糊其词地回应，要先回家问过胡湘湘愿不愿意见于曼丽。

　　是以，薛君山将一盘乱局抚平归位，得意地颠颠儿回家，咪上两口小酒，呼呼大睡。明台与于曼丽在保安处尚算有栖身之所。

　　翌日，薛君山无忧无虑，一觉睡到太阳晒屁股。莫小弟慌慌张张地前来胡家敲门，薛君山刚提上裤带大摇大摆地下楼，摸出口袋里的槟榔美滋滋地嚼起来，好整以暇地问道，“又怎么了！看把你吓得！”

　　“大哥！烟，烟，烟馆给封了！”莫小弟结巴道。

　　薛君山倒吸一口凉气，险些又被槟榔噎死。他狠狠一吐，将槟榔吐到自家盆栽里，牛眼一瞪，脑门顿时清亮。“好一个顾清明！挡我财路，要我老命！”

　　薛君山大手一挥，拉住莫小弟便踏出门槛，欲要找靠山徐权帮忙治治顾清明。没想到莫小弟从怀中摸出数张皱巴巴的票据递给薛君山，眼睛眨巴眨巴，苦哈哈。单据皆是明台昨晚带于曼丽一顿胡吃海喝的证据。

　　薛君山接过一看，犹被火上浇油。“他祖宗的！怡隆斋的芝麻豆子糕！德阳楼的酱蹄子！我都不舍得吃！亏了亏了亏大发了！”欲哭无泪，他唯有加快脚步赶去保安处。

　　徐权不在保安处，而是去徐长兴酒楼大摆筵席，听说是给那金尊佛似的远房表侄接风洗尘。拍马屁攀高枝这等事，哪里少得了薛君山，他若是贴上重庆顾家这座大靠山，还整不死一个顾清明？

　　薛君山交代莫小弟把明台和于曼丽扔去拘留室，自个儿紧赶慢赶往徐长兴酒楼奔赴。

　　——

　　顾清明望着一桌色香味俱全的珍馐海味，双眸布满血丝，脸色紧绷黯淡。徐权在旁一通虚情假意的嘘寒问暖，顾清明左耳进右耳出，脑袋嗡嗡，半点没留神倾听。

　　小穆弓背伫立一旁，实在困倦地偷偷打哈欠。昨晚顾长官马不停蹄地带逃兵回岳麓山，又奔走装卸军用物资，披星戴月赶着夜路在长沙与上高一番往返。小穆不必细想也知，顾长官拼命完成任务，就是想忙里偷闲，好好与明少爷团聚。

　　不曾想，吉普车刚驶进城中，便被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表舅徐权请去小叙。名义上的长辈，顾清明无法驳了面子，便硬着头皮赴宴。

　　“徐处长。”顾清明刻意以此相称，拉开二人关系。“实不相瞒。严冬将至，物资匮乏，士兵们如今尚着单衣草鞋。我去借调三百套棉衣，可岳麓山士兵也要过冬。我这个参谋实在无计可施。”

　　旋即，顾清明眸色一扫满桌酒菜，执筷轻敲桌面。“徐处长似是钵满瓢盈，不知可否相帮。”

　　徐权一听，脸皮一皱，佯装得比苦瓜还苦。“三百套这个数目，表舅我实在无能为力。你别看这一桌子好酒好菜，都是吃我这张老脸，人家给我几分薄面。”徐权踌躇，似是割肉般勉为其难。“这样吧！三十套！你派副官来取！三十套，表舅还是能做主的！”

　　顾清明双唇紧闭，正酝酿如何对付徐权这只老狐狸。不料门扉轻叩，敲得如欢曲喜乐般清脆跳跃。徐权扬声道进来，薛君山便踩着稳重的步子，英武不凡地踏进门槛。顾清明背对门扉，薛君山但见一清癯消瘦的背影，心道这定是顾家公子无疑！

　　他顿时求爷爷告奶奶般向徐权哭诉，“大哥！你这回可要为小弟出一口恶气！74军有个团参谋顾清明昨日带兵进城，在集市上又是鸣枪又是抓逃兵，搞乱长沙城秩序。如今又打小报告，说城南街口那处破院是烟馆，大哥您是保安处处长，长沙城长治久安在您手里从未出错，这顾清明一来就闹得鸡飞狗跳，定是摆明与您过不去。”

　　薛君山深吸一口气，又抑扬顿挫地叹道，“您是顾公子的表舅，和您过不去，那就是和重庆顾家过不去。顾清明目中无人，可要好好教训教训他！”

　　薛君山满肚子牢骚一撒，噼里啪啦说得口干舌燥。他不敢上桌讨酒喝，准备从身侧的热水瓶里倒杯开水。不料眸光游移，惊见穆副官满脸涨红，憋笑憋得内伤。薛君山宿醉的脑袋仍有些混沌，他慢慢望向徐权，只见他这老大哥脸色铁青，扭头欲要划清界限。

　　薛君山瞪大双眼，面前清瘦文气的背影已然起身。

　　“徐处长办事雷厉风行。我下午正预备报告烟馆一事，你已收到风声进行处理。那三十套棉服就拜托你了。在下告辞。”顾清明套上外衣，转身向薛君山客气一笑。笑容如沐春风，却意味深长。“明台在保安处吧，多谢薛队长照料，我这就将他接走！”

　　顾清明匆匆离去，小穆点着薛君山的鼻子低声调笑。薛君山指尖一松，热水瓶砸到脚趾，又烫到脚背，这才如梦初醒。“顾长官！等等我！我带你找明少爷！”他拖着受伤的脚，立刻跌跌撞撞地追上顾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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