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人归（双明）

　　10月15日，继万家岭大捷后，顾清明所在74军转移至高安安营扎寨，由于激战多日军需物资吃紧，如今稍有时间缓口气，师长便命顾清明带队驱车前往西边岳麓山军营，运回补给。然而岳麓山那边唯恐物资不济，多有推诿之词。

　　恰时，岳麓山军营发生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有一批补充新兵擅自逃离，此事不能声张以免影响军中士气，又不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破坏军纪。这些新兵中不乏狡猾之辈，有两人至今不见踪迹。上峰将这桩任务交托给顾清明，摆平棘手之事，军需补给自然好说。

　　17日，顾清明派人沿途搜查湘江下游，竟在城外河岸边草丛中搜出一只破包袱。其内有两套军服和随身不值钱的小物件。顾清明握着一根枯颓树枝，将包袱一挑，所有物件抖落一地。他眸色一亮，扔开树枝，拍去掌心灰尘戴上白手套，转身走回停靠一旁的吉普车。

　　小穆紧随顾清明身后，开动脑袋瓜子深思，不禁摸着下巴道，“长官！这里离渡口不远，他们已经失踪一个礼拜，我看八成已经沿水路去了湘潭！”

　　小穆见顾清明含笑不语，以为自己分析在理。坐上吉普车驾驶座，手握方向盘，正欲全速往湘潭去，不料顾清明高深莫测地沉声叹道，“去长沙城！”

　　小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且听顾清明解释道，“包袱上面可以撒了点土，却没有积灰，说明扔弃时间不长。两人失踪一周顺利的话大可离开湖南地界，迟迟不走，是因为躲在长沙城中，故意用包袱引开咱们。”

　　小穆恍然大悟，“我知道！这就叫灯下黑！”

　　不过片刻，吉普车倾斜小转，已稳稳当当地驶进了长沙城中。长沙也是千年缔造的历史名城，与顾清明的故乡金陵一般文化底蕴深厚，两者却又不甚相同。若说金陵是个云鬓珠钗袅袅婷婷的江南女子，那长沙便是鹤发白眉德高望重的耄耋老者。天心阁碧瓦飞檐，朱梁画栋。文庙古色古香，儒生卷气。

　　顾清明举目凝视长沙城一瓦一砖，心头忽而怀念起那个被敌军铁蹄践踏的南京。眼前的景物瞬息变幻，梧桐树翠绿阴翳，老宅荷青鱼跃，吴音清丽婉转久久绕梁。可顾清明一眨眼，那些事物全被泼了血。

　　“长官！咱们从哪里开始搜？”小穆打着方向盘，将吉普车停靠在一处空旷街角。

　　顾清明敛起心绪，下车，整理戎装，身姿挺拔。“长沙城不小，明天你带些人手进城搜查。切记要低调行事，不可打草惊蛇。另外，逃跑二人都携带一把驳壳枪，别将他们逼急了。城中百姓安危要紧，实在无法——”顾清明抬起眼帘，眸中闪过一道寒芒。“当场击毙！”

　　小穆心头一跳，双脚一碰，朗声接令。

　　两人说着话，已缓步行至茶园巷。这条小巷尚算宽敞整洁，皆住了小门小户的普通人家。在湖南湘绣可算一绝，女儿家家或多或少都会摆弄。不少人自家门前竖着胡桃色小黑板，书写来料加工绣帕绣衣等字样。

　　顾清明受刘明翰所托，循着地址在茶园巷中寻找他的表亲，据说这家人姓胡。小穆勤快地小跑在前头替顾清明看门牌。忽而他在一条叉巷子口停住脚步，瞪大眼睛，眉头深锁。小穆快步飞奔向顾清明，紧张到几乎结巴。“我，我看到，那个——”

　　“看到什么？”顾清明淡淡一笑，耐心等待。

　　小穆见顾清明淡定的模样，他倒是更急了，来去寥寥数字，硬生生地憋在喉咙口，急得捶胸顿足。小穆深吸一口气，石破天惊般叹道，“明少爷！我看见明少爷！”

　　顾清明呼吸一窒，怔怔片刻，拔腿就往叉巷子口奔去。脚步急停，一阵漫漫风尘在足边起落。顾清明眼眶已红，只闻自己一颗狂跳欲裂的心。

　　顾清明呆立原地，眼帘渐渐垂下。小穆匆匆而至，前后左右环顾，见叉巷子幽深狭窄，并无半点人影，不由抓摸脑袋，“我方才明明看见的！奇怪！莫不是我看错了？”

　　巷子前后贯通，微风途径，也成了飕飕的疾风。顾清明心底一片冰凉，不禁苦笑连连。明台怎会在这长沙城呢！两个月都没有他的消息，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有明家人关怀照顾，他定然是幸福安康的。

　　“没关系，咱们继续找胡家。”顾清明沉吟，眸光中的落寞无奈侧头掩去。

　　顾清明与小穆复行数分钟，终于寻到巷子深处胡家住址所在。奇怪的是胡家大门虚掩，叩门无人相应，轻推而入竟一片狼藉废墟。小穆率先踏步入内，东张西望。顾清明双臂环抱，守在门前。

　　恰时，一名上了年纪的老伯蹒跚路过。他皱巴巴的眼皮吊起，狐疑地从头到脚打量顾清明，唐突问道，“长官！你，也找胡家？”

　　顾清明松开双臂，欠身客气问道，“是啊！老人家认识胡家人？”

　　老伯眉毛一弯，答道，“茶园巷谁人不知，他胡家一对双胞胎可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老人家咽了口唾沫，这才将话头绕上正题。“前几天不正巧有小鬼子空袭，一共啊就投了俩闷弹，吓唬吓唬咱。这胡家触霉头，整一茶园巷就他家被炸了个七零八落。如今啊，定是搬家挪地了呗。”

　　顾清明追问，“那老人家可知他们搬去了何处？”

　　“我等老街坊哪能知道那么多事儿。”老伯见这长官斯文有礼，便多说了几句点拨。“胡家大女婿乃是这长沙城的地头蛇，保安大队队长薛君山。也许他给置办了新屋。长官实在无法，可去保安处寻那薛爷们。”

　　顾清明心里有底，便连声道谢，遂领着小穆离开茶园巷。眼看天色已晚，横竖明日还得搜捕两名逃兵，今日先回岳麓山军营休息一晚。小穆驾车，载着顾清明风尘仆仆地离去。

　　由于于曼丽记忆模糊，早忘了胡湘湘的住址，明台多番打听，这才寻到茶园巷里。可叹他面生又是一副落魄模样，巷子里的叔伯姑婶略略提防。明台挨家挨户相询，口干舌燥，才有一好心老伯指点他前往保安处，寻个叫薛君山的人。

　　明台从茶园巷离开，便去八角亭买些吃食，带回品茂旅社。明台像个小乞丐般缩着袖管，等待油锅里滋滋冒泡的炸臭豆腐。背后一阵风尘扬起，吉普车隆隆声响一掠而过。

　　明台侧目一瞥，吉普车是军绿色，盖着粗布帐子，正是军队配置。他心底浮现起顾清明如水如霜般的清隽脸庞。明台眼圈似被油烟熏红，鼻尖酸意阵阵，是满腔的思念冲破心门使坏。

　　战事时局像浪花潮水，卷着汪洋大海中的两片扁舟离散飘摇，或生死茫茫，或擦肩而过，或再续前缘，强求不得，全凭天意。

　　——

　　第二日清早，品茂旅社不能再住，明台悄悄带上于曼丽前往长沙市保安处寻找薛君山。于曼丽缠着薄巾半遮半掩，远远看去像个怯生生的乡下丫头，然而细细一瞧，她眸色深沉，警惕四周，如同敏锐巧捷的夜行黑猫。

　　二人穿过闹市一路无恙，眼看市政府森严大门近在眼前，放松警惕相视一笑。

　　正在这个当口，两辆风驰电掣的黄包车急速而至，在明台与于曼丽面前打了旋！二人惊骇之下，车夫将黄包车猛然掀翻，两把银芒大作的开|山|刀自车底抽出，毫不留情地劈来。

　　明台没想到这群人如此纠缠不休，又这般大胆行事，竟在市政府门前行凶。他下意识护住于曼丽，迎上劈头盖脸而来的刀锋，闪身一躲，被刀下寒风一惊。明台抬脚猛攻车夫未及防御的腰盘。车夫踉跄后退数步，紧握刀柄，指节发白，又霍霍劈来。

　　于曼丽功夫不俗，身形轻盈，变化多端，顷刻间将另一名车夫打趴。她凝神一瞧，街边百姓已然被惊扰，身着黄绿制服的保安队员吹起尖哨，列队奔至。

　　于曼丽一把拉住明台的手腕，告诫他不必恋战。不料凌厉刀锋再度袭来，于曼丽只怕明台受伤，将之狠狠一推，自己闪躲不及，右前臂被割开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深可见骨。

　　明台大骇，根本忘却了男女之别，长臂环住于曼丽单薄的肩头，便甩开后头追兵直奔闹市街头，躲进错综复杂的巷子里。

　　——

　　与此同时，市政府保安处的办公室内，处长徐权喝茶看报好不惬意，一张老奸巨猾的瘦猴脸舒展开来，尚且能叫旁人看上两眼。若是一个不乐意，整张脸皮拧皱成烂布，那便是有人得遭殃了。此刻，他听闻外头哨声一起，闷闷道，“怎么回事？君山啊，你去瞧瞧。”

　　薛君山嚼着槟榔正带劲儿，一启唇，整齐牙排皆蒙着一层紫黑。他生着一张四四方方的宽额阔腮国字脸，粗犷不羁，几分凶悍，却仅是狐假虎威，胸无大志的市井俗人一个。薛君山正欲提气，扯嗓，召唤属下前来相询。没想到属下机灵，赶巧前来汇报。

　　“报告！”薛君山心腹莫小弟推门而入，不紧不慢的模样。“门外有四人举刀斗殴，三男一女，已经逃得没影了。”

　　“下去！”薛君山佯装微恼，翘起二郎腿，啐了一口。“什么屁大点事就吹哨子！叫弟兄们别瞎忙！日本鬼子还没打来，城里哪能翻天，清闲日子过得舒坦，别没事瞎折腾！”

　　莫小弟得令，嘿嘿一笑关门离开。

　　薛君山见徐权若有所思，便起身扶正歪斜的帽檐，殷切地为他的老大哥兼靠山端茶送水。“大哥！想什么呢？说来小弟替你分忧。”

　　徐权细不可闻地哀叹一声，报纸一收。“我那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表侄子来长沙了。”

　　“哟。”薛君山一叹，眼睛骨碌一转，一肚子的小聪明不安生。“重庆顾家？”

　　徐权略有轻蔑地冷哼，“不然还会有谁！”

　　薛君山眼看一座更大的靠山轰隆坠地，与自己近在咫尺，哪有不攀附的道理。“大哥！这是好事啊！”

　　徐权哪怕与表侄子十多年未见，却显然比外人更了解他清高孤寒，刻板固执的脾性。可惜他徐权没机会爬到中央，爬到蒋委员长座下，不然哪里还需眼红人顾家。“你不懂。”他憋了半天，寥寥三字，一言以蔽之。

　　薛君山云里雾里，槟榔嚼得吱吱作响，全幅心思都扑在了顾家身上。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