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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937年8月9日,上海华懋饭店。
灯红酒绿,筹光交错。
位于二层的华懋阁中正在举办一场奢华酒会,阁门边悬着一副金框裱起的人像油画。此画不知出自哪位名家之手,空间格局之感虽有欠缺,但色调光线把握极好,将画中这名西装革履的青年描绘得俊朗亲切,如一道透人心房的暖阳。
顾清明只淡淡瞥了一眼,压根未细看画中之人,他僵硬着脸,眼帘半垂,眸色深沉,隐而不发,默默跟在父亲顾静江的身后,随着华懋阁门扉的开合,踏入了这处与自己格格不入之地。
“顾老。”一名身着丝绒旗袍的女子迎了上去。她年近四十,风韵依旧,黛色浓眉平挑,唇下一颗美人痣。暗紫旗袍衬托出优雅的曲线,也不失华贵端庄的气场。顾清明稍稍抬眼,便知此人就是父亲提及的17岁接手家业,在上海滩声名显赫,明氏企业董事长,明镜。
“顾老今日能前来参加我家舍弟的生日会,真是蓬荜生辉。”明镜嘴角浅勾,亲切地寒暄着。她话音方落,便见顾静江身后立着一名清隽修长的年轻人。她迅速不着痕迹地打量一番,心头犹疑着。从衣饰看,简洁大方,低调无华。从气质看,稳重坚毅,颇似军人。横竖都不像是传闻中那名留洋归来的顾家公子。
“明董事长客气。”顾静江微微侧身,声线严肃了几分。“绍桓,来与明董事长问好。”顾清明放下心事,眉头舒展,脚步前移,含笑问候。
明镜见顾清明眉目英气,眸光柔和,如浊世清流,年龄又与她弟弟相仿,便打心底生出爱护之情。同样是高门出生,同样是留洋海外,怎么自家那位小少爷,偏就是个从不安分没规没矩的主。想来是由于顾家与中央的关系,因此家风甚严吧。
顾家是江南丝商巨贾,曾为孙先生的民主革命,南京国民政府的建设上,给予了强有力的经济支持。哪怕是蒋委员长,亦尊其为元老。树大招风,人人都想攀附,顾静江无论是在生意场上还是政治领域,都有颗缜密心思,有自成一派的处事风格。此刻,他漆黑的眸子里映出会场缓缓聚来的人群。
“明董事长,我们不如去偏厅详谈。”顾静江淡淡一笑,拄杖轻敲。“我老了,这酒会就让年轻人热闹去吧。”明镜身为后辈自然顺从,便颔首称是。
顾静江转而望向杵在原地的顾清明,脸上笑意骤减,眸色也沉了些许。他低声嘱咐道,“待在饭店,哪儿都不许去。今晚的飞机回南京,好好想清楚你该如何向我交代。”
顾清明眸光一颤,微拧眉头,沙哑着嗓子,“知道了,父亲。”
明镜与顾静江自热闹喧嚣的会场抽身,她临门前扭头扫视了一周,心头暗叹。这让人不省心的活宝又不知溜到哪儿去了。
——
华懋饭店五层的套房,是明家小少爷专程订来堆放礼物的。礼盒皆是红黄亮纸包裹,丝绢彩带成结,花里胡哨,好不俗气。这样的礼盒铺满了套房的大床与棕皮沙发,看得明小少爷晕头晃眼。他舔着唇,埋头在大小层叠如山堆积的礼物中,寻找贴有法文航运单的礼物。
“嘿!找到了!”明小少爷眼明手快,抓起一只咖色纸盒便不禁兴奋低呼。他一脚起开沙发上成堆的礼物,脚下一蹦跶,舒舒服服地窝在沙发中,二话不说便左撕右扯,将外盒拆开,口中还嘀咕着,“大哥千万别又送皮带!我的皮带都快比裤子多了!”
小少爷举起巴掌大的皮盒,激动地两眼发光,他啪地一声打开,便见盒中静躺着一只黑皮白盘手表。小少爷一个机灵,立刻坐起身细看。手表设计简约大方,镜面光泽透亮,表带牛皮压制了石纹,表盘上无数字标示,唯有银亮纤细的刻度。指针柳叶形状,呈幽蓝色调。
“德国包豪斯风格?”小少爷像是被淋了一盆冷水,透心凉。“一定是阿诚哥选的!大哥知道我喜欢瑞士陀飞轮。德国表也算精工细作,线条流畅极简,可就是少了点花样,太直白,太寡淡。”小少爷评头论足一番,却也喜滋滋地将手表戴在了左腕上。
——
顾静江随明镜踏入偏厅,二人对坐在皮沙发上,侍应生为其送上茶水便退了出去。明镜见顾静江若有所思,无暇饮茶,静默半响才唐突发问。“顾老是在为日寇来犯而忧思?”
顾静江眉头一挑,握住拄杖的手稍稍一握,轻叹了一口气。“并非为了战事,而是我家绍桓。”一提到顾清明,这叱咤风云的元老人物恍然间沦为了沧桑满目的白发老人。“若他如你明家两位公子一般成为清白的学者,远离硝烟,我也就安心了。”
明镜自然不便过问顾家家务事,只好以一声幽幽叹息回应。她见顾静江终于执杯饮茶,便自然地转移了话题。“对了,不知您为何取消明日的约见,而临时改在今日?”
“我今晚有要事赶回南京,故明日法租界商会酒会便不参加了。关于与明氏企业的合作计划文书,我也已过目,几处细节有待商榷,不多日可安排签约。”顾静江语罢,眸色流转,转而低声轻言。“明董事长,如今前线告急,国家动荡,可要考虑考虑资产转移一事。”
明镜颔首称是,可胸口总也占了一颗济世报国的丹心。顾静江曾为南京政府所做的贡献,令明镜心生钦佩。若是得了机缘,她亦愿为抗日御侮出一份力。但如今与顾静江面对面的相交,却隐约感到这位元老的倦怠疲态。
“您说的没错。幸而上海租界林立,日寇恐怕不敢轻易来犯。”
笃定的明镜尚且不知,就在1937年8月9日的此刻,就在小少爷二十周岁生日会当天,就在莺歌燕舞华灯初上的上海滩,就在脚下这片炙热如血的中华大地上,惊天巨变骤然而至,日军炮口对沪而来。明家的命途,顾家的起伏,万千国民的生死,甚至历史长卷,都在这一天被改写。
——
当顾静江与明镜详谈合作计划时,顾清明倚在角落的吧台边,指尖捏住酒杯曲线柔美的细颈,轻摇轻晃间,红酒丰润的色泽映入眼帘,醇厚的香气萦绕鼻尖。他已经牛饮了两杯,正是微醺半醉。舞池中绅士名媛人影重叠,珠光宝气夺目刺眼。
顾清明不喜上海纸醉金迷,更厌烦社交的声色欢场。七七卢沟桥,日军占领华北,东三省继而沦陷,山河破碎,国将不国。万千将士死无葬身之所,名流少爷却铺张生辰之宴。顾清明极少饮酒,此刻酒精的作用似在他心头燃起一把愤慨烈火。
顾清明又饮下一杯,重重放下。他脚步蹒跚地冲撞进会场边的卫生间,将胃里的翻涌烧灼吐了个干净。双臂支撑在洗手台边缘,大理石的丝丝凉意透掌而来。他拧眉望着镜中颓唐无措,优柔寡断的男人,仿佛这根本就不是自己。
整整一年在德国军校的摸爬滚打,在日耳曼人的冷眼嘲笑下,他都咬牙挺过,从白面书生到铁血战士,报国壮志未有一刻忘却,赤子之心未有一丝松懈。德国归来,直奔前线,却在上海中转之时,被父亲生生牵制。
今晚的飞机回南京,一旦回家,便再难有机会出走。
顾清明摘下手表,拧开水龙头,捧起清冽的水花便淋了一脸。正当此时,卫生间的扇门开合,径直走来一名西服加身的年轻男子。顾清明俯着身,未见来者模样,只在抬眼中,见镜中人影一闪而至。
明小少爷踏着轻快的脚步,红棕色雕花皮鞋擦地而过,发出塔塔有序的轻响。他行至洗手台边,解下那块德国表,随手一放。稍折袖口,在潺潺细流下,仔细地洗手。一瞥镜中,明小少爷对身边举止奇异的男子,不禁多看了几眼。
顾清明感到一道目光而来,便心烦意乱地拧了水龙头,手掌一抬,握住手表扭头就走。
明小少爷压根没看清那人的容貌,只见他绝尘而去的纤瘦背影,鼻尖轻哼一声。“藏青西服,烟灰西裤,黑色皮鞋,乱穿一通。西服太松,裤子过宽,皮鞋嘛——”他自得其乐,唇角一勾,“品味真是不敢恭维。”
明小少爷有条不紊地洗完手,擦拭满手水花,便执起手表,珍而重之地戴上左腕。“咦?”他眸色一颤,不由沉吟,左看右看,上下打量。手表,还是德国包豪斯简约设计款,还是黑带白盘柳叶针,同形同款同色,偏偏就不是大哥所赠的那一只!镜面上刀划般的细纹,表带上破损的折痕,只能说明一个事实——
“拿错了!”明小少爷眉头一皱,满脸委屈,朝卫生间默默停摆的扇门一声惊呼。
舞池中名流淑媛人影绰约,霓虹灯光闪烁斑斓,一曲悠扬的华尔兹慵懒萦绕。明小少爷紧捏着那块老旧德国表,在绚丽多彩迷人眼球的会场中,寻觅那个清瘦如竹的背影。忽而,舞池中一抹形单影只,令他眸光一亮。
顾清明郁结在心,低垂着眼,横穿过翩翩舞动的人群,突然感到左腕被一只温热的手掌紧紧一握,他惯性似地被轻轻一拽,还未凝神便转身望去。
只见一步之外的男子,潇洒迷人,高大俊朗。一丝不乱的英伦头,发丝根根分明。一身暗格纹黑色西服,剪裁恰到好处,勾勒出挺拔身线。同款领结相搭配,平添细致考究之感。缎面方巾自口袋露出一角,如同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诱惑而又勾人。
顾清明漆黑如夜的眸子,稍稍一动。他倒并非是被这幅好皮囊所迷惑,而是因为此人浓眉飞扬,明眸闪亮,五官立体如刻刀雕塑而出,分明就是华懋阁门前那油画中的男人。
顾清明醉意未消的脑子,花了半响的功夫,从父亲提到过的话语,到打过照面的明镜董事长,才终于推导出一个答案。眼前正牢牢握着自己手腕的男子,正是这场生日会的寿星,明家小少爷。而顾清明脑海中也接连蹦出四个字,来高度总结他对堂堂明少第一眼的印象。
纨绔子弟。
而纨绔子弟明少此刻的心思,堪比四大名著的起伏跌宕,千回百转。他本是有些恼这品味较差又粗心大意的男人,更是理直气壮大步流星地上前,不管不顾地就一把握住了那人左腕上崭新的手表。明少哪里会预料到,他便就此遇上了此生最要命的人。
明小少爷只见五彩绚丽的灯光投射而来,播撒在那人白皙光滑的皮肤上。他眉目英气逼人,有一股坚毅不拔的硬朗。黑眸深邃得仿佛一池潭水,点点光晕又如水中星月,引人一探究竟。未经细致打理的发丝,倒也干净清爽。尤其那人直挺的鼻梁和瘦尖的下颌生得极好,多一分太多,少一分太少,令明小少爷不禁将巴黎所见的副副名画拎出来,一一与之对比。
好看。
明小少爷向来是能说会道,机敏过人。可那一刻,他词穷了。如何才能描述一个男人身上矛盾的美感?那人明明生得如玉般清隽柔和,气质却是如刃般坚韧凛厉,两相交加,揉捏得恰到好处。
明小少爷在心底不正经地吹起了口哨,飞扬出一句酥麻的法文赞叹,性感。
对美的事物一如既往执着的明小少爷,如同发现了奇珍异宝,眼神缠人,嘴角弯弯,确实如纨绔子弟般搭讪道,“你好,我叫明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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