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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谷
他并不像我之前那样,只挑空隙宽阔的地方走。他有时候会带我走一条偏僻的小路,有时候会是难走的斜坡,尽管头顶与身侧繁花似锦,周围的玉兰等又香得馥郁,我只一心盯着他的后背,丝毫不敢东张西望——直到我跟着他的脚步,直直地撞上了一棵桃花心木的树干,然后竟是从里面毫无滞碍地穿过去了。
“刚才——”我不禁一把拽住他的袖子。
“所见是真。”他回过头来,平静地盯着我,“这里不是寻常地界,‘路’不能被一概而论。”
“怎么会有这种地方?”我在他的目光下松了手,喃喃道,“还有你的袖子……”
想来人们在应急状况下,关注点总会先放在与生存有紧密联系的地方,所以我方才注意到他服饰的古怪之处。他一身白衣,对比起现在的潮流,实在是有些不加点缀得过分的白了;袖子略长,袖沿以外能露出一小节苍白的手背以及手指;鞋子倒是看不出款式,但也与现代气息很不搭调——尽管如此,他这一身奇怪装束与他这个人相配起来,竟给人以一种难言的舒服感觉。
“怎么了?”他道。
“有点古怪……”
我不觉把心下想法说了出来,又觉得很是失礼,刚绞尽脑汁想补救几句,却见他看了看我套着的T恤衫,忽然微微一笑,“要像你这样么?”
他捏住一边袖口的一侧,利落地“刷”地撕下一圈布片,另一只袖子也如法炮制。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现在半古不今的装束——倘若不是这人眉目如画,我肯定要被这一手惊得跌坐在地上了。
他这一笑过后便恢复了冷淡,似乎也是觉得刚才行为有些出离正常,默然地继续带我赶路。我在他后面走着,意外地看到他耳根微微发红。
过了约有半天左右,他才开口,仍是那一句:“无论如何不要往谷底看。”
我说了声好。
我能感觉到我们在靠近这个河谷上端的边沿,似乎有热闹的人声自下而上地传来。我捕捉到几声属于孩童的清亮笑声和叫嚷,似乎还有几声脆嫩的呼朋唤友的吆喝。鼻尖嗅到的花香被暂时盖过,取而代之的是熬煮江米糖的一种香甜味道。
“给你的糖。”我听着一个幼童声音清晰地说。谷底本来应该离此地遥远,但这个声音就像是直接在我耳畔响起一样。
“给你的糖,今天过得开心吗?” 我只不想被这场没有应答的对白继续缠绕,甩甩头试图专心跟着前方的白衣人,那声音却仿佛如影随形,“有没有和别的小朋友好好相处?”
那个幼童发出了几声笑。他的声线不知何时变得更低沉、更成熟了,听上去倏然不大像一个孩子,更类似于一个成年人:“我应当去陪你妈妈,但你还小,所以只要你能幸福,就是爸爸最快乐的事了……”
我心神剧震。
那个飘忽而熟悉的声音用两个字结束了这场似曾相识的对话:“……回川。”
我忍不住猛地转向声音的来处。我想我决不能往谷底下看,目光却不受控地被牵引着向下,然后谷底的景象映入眼帘——
那谷底尽是孩童,密密地分布在一条大江的两侧。大江贯通谷底,看不清首尾,江面上蓄着浓白色的雾气,却不在谷底蔓延,而是被风吹的直流向谷外。
孩童里有年纪极小的正穿着红肚兜,白嫩手脚按在地上自得其乐地爬来爬去,有的正牙牙学语,大一些的则互相追逐嬉戏,采摘花果,或者头抵着头絮语、替彼此梳理头发。他们似乎正沉溺于其乐融融的气氛,丝毫没注意到上面路过的不速之客……只有一个孩子,他站在那个比他头还高的大锅炉旁边,垫着脚,拿着铁勺费力地搅动,液态糖的烟气从那里溢出。他有所感应般抬起了头,与隔得远远的我对上了目光。
我看着那个孩童时期的自己对我露出几颗白牙,笑着做出口型:“过来啊,回川。”
我浑浑噩噩,恢复知觉的时候只感觉手腕剧痛,身体悬在谷顶边缘的半空中。谷底那其乐融融的景象早已隐没,取而代之的是炼狱般的画面:那些孩童互相啃噬着,争夺彼此拳头里攥着的珍贵东西。他们衣服在撕扯中被弄得破破烂烂,身上也沾满了脏污,却仍在稚拙的打斗中流露出一种贪婪之态,像是恨不得吞下彼此的血肉。谷底的一切都天翻地覆地变了个样,唯有浓郁的花香仍旧萦绕在左右。我头顶似乎有人脱口喊出了一个名字,能模糊地辨出是“李”什么。我费力地仰头去看,看见白衣人紧蹩的眉头和他垂落到我脸上的长发。
他对我说:“你不要动。”
有什么箍住了命悬一线的我的手腕,我现在的姿势使我看不见那个地方,但我想那是他的手。
有一股大力从我的手腕传来。我感觉我的手臂像脱臼了一般钻心地疼,紧接着整个人被抛向了半空。我原做好了半身迎接地面的准备,却被一双手臂稳稳地接住了。
我对白衣人实在愧疚,踉踉跄跄地走回地面,只想着怎么道歉才好,他却似乎没有责怪之意,只是看上去有些怔然。
“我以为至少要到第二谷才会……是我大意了。”他说。
接下来的路他执意要用他扯下的白布条绑住我的眼睛,由他牵着我向前走,这样一来倒是杜绝了“眼见”的隐患。我仍旧对刚刚发生的一幕心有余悸,忽然想起他在上面喊出的那个字,于是问他:“如果没有忌讳的话,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辛夷。”他的声音从前方飘过来。
“辛?很少见的姓啊。”
“……我姓李。”,他的脚步似乎停住了一刹,半晌开口道,“你叫什么?”
“郑回川。”我说,“回归的回,忘川的川。”
“好名字。”他低声道,仿佛在静静品啄着什么,“跟那个名字一样好听。”他的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牵着我继续平稳地向前赶路。他手指有一种不带人气的冰凉,慑得我忘记了继续追问,去探究他话里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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