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心

　　没事不用找我。那么有事呢？怎么才算“有事”呢？
　　吴凡和林果一路沉默，直到阳阳问“我们去哪”之后才清醒过来，把车开到黄河岸边。
　　这是兰州最重要的城市景观，像所有穿城而过的河流一样，黄河两边也绿树成荫、青草遍地，装饰花朵、铺鹅卵石，有很多骑双人自行车的情侣，和卖冰棒、矿泉水的小卖部。
　　西北地区盛产酸奶，装在蓝白花纹的瓷罐子里，每个摊贩都在卖，看起来又干净又漂亮。
　　吴凡就给阳阳买了一罐，把吸管插进去，递到阳阳嘴里让她尝。
　　阳阳戴了有纱边和蝴蝶结的小帽子，是吴凡买给她的，帽子里当啷下两根咖啡色毛线编成的麻花辫。
　　林果有点担心：“吴凡，你给她吃这个行吗？她消化不了。”
　　吴凡用微笑鼓励小姑娘张嘴：“没事。没关系。宝贝尝尝，尝尝酸的还是甜的？”
　　小姑娘笑眯眯地伸舌头出来，舔吸管。
　　吴凡又笑：“淘气包。这样能吃到吗？要吸才行。”
　　然后他就把罐子递给林果。
　　林果说：“怎么？又不要啦？”
　　吴凡笑笑：“不要了。我们不喜欢。”
　　林果听见吴凡声音里的苦涩，看见他脸上长久未见的温情。
　　那种表情，是吴凡在往昔岁月里、在他们曾经最幸福的时光中，每每面对林果笑脸的时候，经常显现出来的宠爱… …和忧伤。

　　他们漫无目的地走过黄河岸边。
　　吴凡一路抱着阳阳，耐心地和她窃窃私语。林果自己走神放空，偶然听了一耳朵，发现吴凡在念唐诗，说什么“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刃山”。阳阳呆呆地听得认真，把林果给逗笑了：“吴凡你教她什么呀。她这么小听不明白。我妈说，我这么聪明，都要3岁以后才背唐诗。”
　　吴凡笑眯眯地说：“我们更聪明。我们不用等到三岁，我们现在就什么都会，什么都知道。”
　　然后他就用脑门去顶阳阳的脑门，问她说：“对不对… …恩？对不对？”
　　阳阳很乖地靠着吴凡肩膀，不点头也懒得笑。吴凡就亲亲她，问她说：“宝贝，想妈妈了吗？”
　　阳阳发了会儿呆，点点头。
　　吴凡又问：“那带宝贝去找妈妈好不好？回去找妈妈？”阳阳转动大眼睛，看了吴凡很久，忽然又摇摇头。
　　林果觉得自己要死过去了。
　　他们走了很久，才走到古老的中山桥。阳阳受不住，睡了。林果和吴凡肩并肩地走过铁桥，看见桥下奔腾咆哮的滚滚河水，忽然觉得穿越了时光。
　　吴凡说：“眼熟吗。这里。”
　　林果回答：“很奇怪啊。好像是见过。这是哪儿呀。”
　　吴凡说：“… …海德堡。我第一次走到这，就觉得这里像海德堡。”
　　林果张大嘴巴，很久也没有闭上。
　　中山桥是铁桥，建于清末。海德堡的城市古桥是石桥，建于文艺复兴。中山桥是吊桥，悬浮于黄河水上，海德堡的石桥有九洞，桥柱没入水中。
　　它们没有一点相同之处，但是吴凡说得对，他们仿佛回到了美丽的海德堡。
　　那里阳光灿烂，山林茂密，远望可以看见山顶雄伟的红色城堡，坐落在威风的崖畔。他们曾经在那流连忘返，赞叹人类文明留下的瑰丽宝藏。林果记得很清楚，那座山的名字叫：国王的宝座。
　　吴凡那时候特别温暖，他又清瘦又傲慢，又苍白又多情，就像红色城堡里走出来的圆桌骑士，可以朗诵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叙述那些生死和爱情。
　　吴凡的确知道莎士比亚。他跟不学无术的林果不一样。除了课本之外，林果不看任何文艺爱情故事，他宁肯多打十圈dota。但是吴凡经常啃一些青春疼痛文学，并且在林果嘲笑他“娘炮”的时候冷冷地回答：“我不啃这些，怎么跟你谈恋爱？你这样一个全无经验、又任性胡来的小屁孩，一定需要一个浪漫深沉的爱情高手，来牵引你走上幸福的不归路。”
　　林果无法跟他对话，只能动手挠他。
　　吴凡怕痒，每每扭动得好像一条水螅，大笑到破功。
　　在海德堡桥头，林果亲了吴凡的嘴巴，大言不惭地说：“吴凡，你太特么漂亮了。你知道吗？我就算在这个桥上站十年，也不会碰见比你更好看的人了。”
　　吴凡靠在桥栏上，懒洋洋地答应：“… …知道。”
　　林果翻个大白眼：“我去。你这也太不要脸了。”
　　吴凡说：“说好也是你，说不好也是你，那你想怎么样。”
　　林果想了想：“那你起码也应该用同样级别的赞美来夸我啊。”
　　吴凡说：“同… …样… …级别… …啊。”
　　他一边说，一边斜睨林果，居高临下，显示优越的身高差。
　　林果是个子很高的男生，认识吴凡之后还长高了两公分，两条腿笔直修长得不象话。但是真遗憾，他始终比吴凡矮那么一点点。
　　这真是令人太愤怒了！林果掉头就走。
　　吴凡不紧不慢地跟着他，再搂过他肩膀的时候，手里就举了甜蜜的蛋筒冰淇淋。
　　林果接过来舔着，吴凡说：“当我看见舞会中那个娉婷的身影，我认定她就是我心中所爱。你可知道，为了你，我将与全世界的男人为敌。”
　　林果差点喷了：“你说什么玩意儿？这又是哪位圣贤的大作？琼瑶？郭敬明？苏格拉底？”
　　吴凡叹口气：“莎士比亚。你没事敢不敢念点书？”
　　林果一心一意地吃雪糕。
　　吴凡又叹口气：“行吧。这些旧文集太晦涩了。我看它们的时候也觉得可笑，还在想，安东尼将军好忙啊，就算再会打仗，也打不完全世界的男人吧。”
　　林果应付他：“那你还学他说话？还嫌他不够添乱啊。”
　　吴凡说：“除了你，再也没人给我添乱了。安东尼爱上克莉奥佩特拉，他只不过要打败全世界的男人。我爱上你，就得打败全世界的男人… …还有女人。”

　　中山桥的尽头，也有一座山。
　　林果担心阳阳受不了折腾，但是吴凡很坚持。他趁孩子睡着，告诉林果说：“没多少时候了。咱们经常感叹，说天妒英才、红颜薄命是不是？命短是多短？30岁？50岁？70岁？”
　　林果不说话。
　　吴凡平静地说：“2岁… …是不是太短了一点。”
　　他没有选择坐缆车，也拒绝了林果抱一会儿孩子的建议。他们沉默地沿阶而上，一直爬到白塔寺。
　　吴凡告诉林果：“没事。山不高。而且… …她很轻的。”
　　林果看看小姑娘，发现她醒了。
　　醒的瞬间她有点迷糊，开口说：“芭比。”
　　林果抱歉道：“娃娃没给你带出来。等下回去再玩儿吧。”
　　小姑娘还是不高兴：“妈妈。”
　　吴凡在树阴下站住，打电话给小黑。
　　林果听见他告诉小黑，说他们在白塔寺，很快下山，阳阳想妈妈了，请她过来接她。他讲话的语气平静，口吻柔和低沉，一如往昔。
　　然后他们朝白塔寺走去。
　　林果思考了很久，还是问：“吴凡，你不生气吗？关于小黑和何波。”
　　吴凡说：“没有。不生气。”
　　他们走进寺院，来到正殿，看到迎面巨大的匾额，上面写着三个字：慈恩殿。
　　林果有点震惊，原来白塔寺不叫白塔寺，它的真名字叫做慈恩殿。这样子很好。他们没有力气降妖除魔，他们只缺少一点慈悲和恩泽。阳阳这么小，她应该幸福，不该吃苦。
　　吴凡指挥林果，去大殿里点一盏酥油灯。林果说你不去吗？吴凡说不了，里面太黑，孩子吓着了不好。
　　林果犹豫了一下。他不了解藏庙参拜的流程，怕自己搞砸了。吴凡说你不用怕，你是为了孩子好，怎么做都是对的。
　　林果不放心，又追问了一句：“我要跪吗？磕头不磕？”
　　吴凡笑了：“不跪。傻瓜。不跪、不磕。”
　　林果又犹豫了一会，问吴凡：“我求她… …长命百岁吗。”
　　吴凡说：“不用。我们要自由。我们要解脱。”

　　他们等小黑过来接孩子，从天亮等到天黑。
　　林果说：“要不咱带孩子回医院吧。叫小黑也一起过去。”
　　吴凡点头。
　　林果就拉着他往回走，劝他说：“其实回医院也挺好的。孩子出来这么久，累了。”
　　吴凡说：“我是想… …麻烦宝宝带她回家。阳阳一定想回家看看。”
　　林果不高兴：“什么叫‘麻烦’她带孩子回家啊。那难道不是阳阳的家吗？！”
　　吴凡笑了笑，回答说：“如果，一个孩子不能令他的父母幸福，那么她就没有存在的价值。听起来很残忍，是不是？”
　　林果说：“当然，哪有这么本末倒置的道理。父母才应该让小孩子幸福，要不你生她出来干吗。”
　　吴凡忽然红了眼眶。
　　他咬牙忍耐了一会儿，又柔声说：“果果，我那天乱发脾气，说了很多难听的话。我太不对。请你原谅。”
　　林果叹口气：“你也没说错，你的确是铁石心肠，不可理喻。”
　　他们并没有走远，小黑来了。
　　她把孩子接过去时动静太大，阳阳醒了，看见小黑很高兴，叫她“妈妈”。
　　小黑让她跟吴凡说再见。吴凡笑咪咪地对她挥手拜拜，对小黑说：“宝宝，带她回家好不好。回家睡一晚不要紧。”
　　小黑说：“回家干吗？听她爸胖揍她妈？还是听她妈诅咒她爸？”
　　吴凡忍耐地闭了闭眼。
　　小黑说：“吴凡，别操这些闲淡心了。其实你知道，她跟你没关系，是吧？其实你我都知道。我们都知道她是何波亲生的。但是你能来这么一趟，我很谢谢。”
　　吴凡说：“我不知道。我们做过那样的事，当然就有可能。”
　　小黑笑了笑，问阳阳说：“阳阳，你看看这个叔叔，他给你当爸爸好不好？”
　　阳阳呆呆地看着吴凡，回答说：“不好。”
　　小黑耸耸肩膀，对吴凡说：“你看，她也不愿意。你以为她讨厌何波是不是？没有的。并不是每一个被虐待的人，都憎恨那个施暴者。这就是人心。你不是… …也最爱你妈妈么？”
　　她说完，没有给吴凡回答的机会，转身离去。
　　倒是阳阳，她用尽力气扭回头，看着吴凡，乖乖地对他说：“拜拜。”

　　眼前的景色昏暗下来。夜色阑珊，华灯初上。
　　林果说：“吴凡你要抽根烟吗？”
　　吴凡摇头。
　　林果说：“阳阳说你不是她爸，她不是说你不好。”
　　吴凡点头。
　　林果又说：“要不，你做个亲子鉴定？证明你跟她没关系，何波就想通了？”
　　吴凡沉默。
　　林果说：“得了、得了，我不惹你。你还是自个呆着吧。省得你等会又怒了，说出什么更难听的话来。我听一次两次还行，多了受不了。”
　　吴凡忽然说：“果果，假如无关感情… …跟什么恩怨都没有关系… …你现在可不可以… …抱住我。”
　　林果说：“哦。”
　　他靠近吴凡，让吴凡把他搂在怀里。
　　吴凡身上的味道，和三年以前，还是一模一样啊。
　　吴凡用力地把下巴抵在他肩窝里，呼吸渐渐滚烫。
　　然后他收紧双臂，柔声问：“果果，你的腰还疼吗？”
　　林果觉得吴凡的下巴要把他肩膀扎穿了，回答说：“还行，不怎么疼。”
　　吴凡把大大的手贴在他腰上，用一种周身发疼的语气在他耳边说：“果果，你是个傻孩子。别再傻了。”
　　林果说：“这样啊？我觉得我还没傻到底呢。要不咱俩今天晚上… …开个大床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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