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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附身
江淮瑾先是感觉自己陷入了一种难以遏制的困顿中。当人们尽力直行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时,他们的感受大抵如此。在这样一个视觉毫无用处的地方,他的眼皮慢慢地开始打架,直到他甚至不能确定脚下益发绵软的感受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自己脱离了真实,身在云端。
紧接着,就好像每个普通的早晨他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时一样,他迷蒙地在一台办公桌前睁开了眼睛。
这似乎只是一个普通的办公室,却不是他曾见过的地方——但它给他的感觉很亲切。非要说有多亲切的话,大概可以在他看见那些二进制代码时的感受加以比较。
他身前的办公桌堆满了一沓一沓的书册与文件,左侧还放了一个屏幕极宽的显示器,不知道连向哪里。他想翻动一下身周的东西来确认一下环境,但在下一秒就发现了一个重大问题——
他不能动。
他的身体是有些细微的小动作的,他那只手也稳妥地支着他的下巴,但这些举动都不由他所控制。
像是他的灵魂被迫附到了一个人的身上,还脱离不了那个身体,只能共享那人所拥有的视角。
江淮瑾在这限制颇大的视角范围内努力活动视线,捕捉些有用的信息。
“Magister Jiang……”
那个开了一线的抽屉里大约装有此间主人的名片,他只能借着光照读出这样几个字。
“虽然不知道Magister是个什么头衔,但这人似乎跟我同姓……真是有缘。”
他猛然间想到了一个可能,朝那个显示屏望去,费力地分辨着黑色光亮的屏幕上倒映出的人的轮廓。
他在镜城已经跟这样一张脸对视许久了。
“Magister Jiang ……是我自己?”江淮瑾不可置信地想道。
正在他经历人生迄今为止最大的困惑时,他办公室的那扇门笃笃地响了两声,一个披着深黑制服、领带打得有些歪的中年人还没等他应门就飞奔了进来。
“江淮瑾你在啊,太好了,快快快——”
“山竹组长。”江淮瑾听见自己这么喊道。本来身体不受控制的感觉是有些惊悚的,但他脱口而出的这个称呼让他产生了狂笑的冲动。
“喊什么呢?”那个山竹组长果然也是脸色一黑。江淮瑾瞄了一眼他制服上别的那个徽章——原来此人其实叫李杉竹。
“李组长好。”这个江淮瑾倒是从善如流地立刻改口了。“不是吧,魔法会上层又来人抽查?这还没到年终呢,咱们组谁的东西不幸罹难了?
李杉竹将一卷沉甸甸的纸在办公桌所剩无几的空当上摊开,非常不计前嫌地说:“都不算,是前几年【麦加】有几个建好的数据模型一直不太稳定,衍生数据过于混乱,很难最终定型——那个实验世界后来不是也没敢投入新的个体数据塑造么。上面隔了几年忽然想起这事就非要查查看,让我把新衍生数据的分析报告递上去,看情况不好就进行抹杀。特么的,我观察这几组数据三年了都……”
李杉竹的面相实际不显老,但其人有种非常沉淀的气质,所以看上去就像个颇有气蕴的中年人——此时这人难得犯一次急脾气,可见实在是痛心于心血将被毁于一旦这种可能性了。
他环顾四周,“对了,你每天这工作量,外加授衔魔导师也时间不短,早该招个助手了。”
江淮瑾看看周围乱七八糟的一摊,打马虎眼道:“过两个月再说吧,说不定我从哪儿能拉来个人——这种专业的东西来个配合不好的人也是事倍功半,还不如我单独上手。”
江淮瑾手上配合得娴熟,掏了支笔就开始在那纸上开始勾勾画画。他本该不认识那些挤挤挨挨的数据和符号,但似乎在他把它们飞速分节注解的同时,脑海里也便同步闪现出他手下即将书写的答案。他看到有些标注的是“进食种类: ”,有些是某些身体器官的“单方面机能提高”,在解析“偏好”的时候要稍慢一点……
他下笔不停的时候,他本人也在思考:他现在所经历的是什么?平行空间?一段真实的记忆?如果他附着的这个身体真的是他本人,那么这是什么年龄段的记忆?
以及:“实验世界”与“数据模型、衍生数据”都是什么?假设他解析的这卷纸是某个模型所有的衍生数据,那是不是代表着,数据模型是类似于生物的一种东西?
江淮瑾边批注边挪,那纸的一边都垂到了地下。李杉竹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一个薄薄的笔记本样的东西,瞥一眼江淮瑾的分析,手指便在笔记本上飞快地敲打几处。
“现在删初始算式来不及了,容易造成整体崩溃,只能删去几个看上去危险性较高的衍生数据,看看能不能临时糊弄过去。”李杉竹说。
“我这边差不多了。”江淮瑾捞起拖到地下的纸。“但说实话,我有一点不明白……第2886到4233字节,我划出来的那些,那些代码都代表着什么?我背过很多映射码表,但……”
“我知道。”
李杉竹合了笔记本,从江淮瑾手上慢慢卷回那张印满衍生数据的纸,也不再读他特意标出的那一大片密密麻麻的代码,目光复杂地停留在纸卷的封口上。
“它们是上面最近最为忌讳的那种异常数据,我怀疑这也是为什么【麦加】的模型时隔多年又突然被查的原因。我们总想尽可能永久性地避免科技的另一面,以致于最后总是 ……”
李杉竹轻轻吁了口气。
忌讳?江淮瑾脑子转得飞快,管理者能忌讳的无非就是脱控罢了。
“那些衍生数据代表的是不是——‘在个体意识下的复杂感情’”
李杉竹盯着他,极为缓慢地摇了摇头:“我不能确定。”
但江淮瑾能看出,他的眼神并不是这么说的。
他道:“如果衍生出来的真是‘复杂感情’的话又能怎么样呢?我甚至怀疑我们的世界也是由另一个高次元世界用数据搭建的、我们的个体只是数据建模,而‘感情’这种东西对于我们而言就未必很坏……”
“我看过你前年发表的那篇论文,但——不能这么说。对于管理者来说,造物的‘复杂感情’过于不稳定。”李杉竹很少像这样拿出不容置疑的口吻。“不稳定就是原罪,无法逾越。”
江淮瑾跟他走到门边时,李杉竹仿佛是硬生生地停了步,他回头低声说:“江淮瑾,我带这个八十八人编制的‘创生’项目小组带了十年……我不思进取,已经老了。十年来人事更迭,你是我带过最年轻、最有才华的一个。有的东西不该被人深究到底,你很聪明,我不需要多说……我知道你能明白。”
江淮瑾点了点头:“我记下了。还有你正值风华正茂,比我大不了几十岁,不要担心得太多啊山竹君。”
李杉竹笑了一声:“工作时间,上下级呢!你严肃点——回去把那个《创生小组规章守则》再抄一遍。”
送走了李杉竹,江淮瑾坐回自己的座位,他听见自己轻轻说:“再过上小半个月,窗外的槐花也差不多要开了……”
他抽出办公桌的第一个抽屉——他注意到了名片的全貌,正中央是上下两排的“Majister Jiang”与“魔导师江淮瑾”——掏出了一个小册子和另外一个纸质本,一左一右摊放在桌子上,拿起了他常用的那支笔。
不是吧——真的打算抄?江淮瑾默想,没想到这个空间的自己竟然如此听话,堪称一段纯白历史……
那册子大约就是李杉竹所说的《创生项目小组规章守则》。江淮瑾翻开了第一页,上面是序言,只印了一句话:
【仅为众生贡献便利,不为个体牟取私利。】
他注目那句话良久,听见自己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然后把小册子合起来丢回了原地。
还好没有动笔的意思……江淮瑾想道。
但他立刻知道自己失算了。
他感到自己抬手揉了揉眉心,随手扯了本子的一页,笔尖在上空停顿了很久,一落下便开始马不停蹄地在纸上书写,穿插的小小的数字与符号写了满满一页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江淮瑾开始判断不出这个举动是在做什么。他现在手边没有任何参考的东西,视角没有任何转向,所以也并不像是在完成某样特定的工作,反倒是像在单纯地默写一样……
想到这里,江淮瑾忽然觉得心里有些发凉。
他记性还算不错,有时候对数字跟符号的感觉要更敏锐一些。他逐渐发现他此时写在这张纸上的东西不是随心而就,而是他见过的、有意义的代码。他开始回想起他恰才在纸卷里浏览过几眼的那些异常数据——它们的开头正与江淮瑾写在纸上的代码分毫不差……
他所见的这个江淮瑾,显然比他自己的记性还要好上数倍;他正打算把2886-4333字节的代码全部默写在这张纸上。
为什么要特地记录下那些极有可能触犯了“原罪”的衍生数据?
江淮瑾在暗里提出这个疑问后,却忽然感觉能理解它的答案——
如果真是他自己做下这类事,大约也只能是因为好奇或者不平吧。针对那些实验世界的“数据模型”……
他想再细看自己到底打算用这代码做些什么,眼前却一阵模糊,风景一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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