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难平

　　白色的灯笼在风雨中飘摇，大写的奠字在一片哀戚的白茫茫中显得格外扎眼。梁采薇由秀秀和念君扶着，身影单薄。她穿着白色的丧服，如乌云般的墨发上别了朵白色的小花，面色隐约还带着泪痕，眉眼低垂，一路走来，都没有说话。

　　这条青石板的小街，被雨水冲刷地似乎也染上了沉暮的颜色。生长在水岸边的那棵紫薇树，姹紫嫣红的颜色已悄然褪去，既看不到满地落红，也瞧不见花落满天的哀美。它孤单地立在风雨里，不动声色地静看着来往唏嘘的人群，或许，也能看见游荡着的亡魂。

　　丧礼是顾家办的，阴阳先生说要让梁家驹和梁氏被葬在了一起，翠微寺后面山上的那块地，就很是不错。

　　翠微寺的和尚来念了三天三夜的经，前来吊唁的人却是寥寥无几。梁采薇一直披着丧服，跪在灵堂前往火盆里麻木地扔着纸钱。她不知跪了多久，双腿早已僵硬，连续几天的不眠不休已经让她快要虚脱。

　　双眼逐渐开始快要睁不开，梁采薇摇了摇头想要自己清醒些，朦胧中却看见一个与少洹相似的身影朝自己冲来。她紧握住他的手腕，眼前一黑，栽倒了下去。他用手将她托住，却见怀里的人泪水从眼角不自觉地滑落，她迷糊地念叨着少洹的名字，连指甲都没有血色的手死命地攥住他的衣裳，她说少洹，我剩下的只有你了。

　　少清没有说话，将她背起，一步一步坚忍着朝前走去。

　　身后似乎有人跟随，步子很轻，小心翼翼地。少清不悦地蹙起了眉头，背着采薇转过身道：“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快回去罢。”

　　云蓁见少清突然转身，吓得连往后退了两步，手扶着墙，怯怯道：“你好多天不回去，家里人放心不下，叫我过来看看你。”

　　少清厌得去拆穿云蓁的谎话，只不耐烦地答道：“行了！我知道了。”

　　云蓁支吾着嗯了一声，但仍是没有要走的意思，抬眸紧张地看了少清一眼，少清并未注意到，话一说完就紧背着采薇转身离开了。

　　雕梁画栋，庭院几许，这曲折如肠的游廊和月亮门旁郁郁葱葱的兰花草，皆都诉说着过往的痕迹。所有人不记得，也许只有他记得。顾少清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选择遗忘，唯有这里，他从不能忘。

　　绮梅院的梅花尚还未绽放出花苞，秋意里已透着那么股清冽的凉味了。顾少清安顿好采薇后独自来到了这里，靠着一棵梅花树下坐了下来。

　　记忆如潮水般铺天盖地地涌来。那时采薇年纪不过才四岁，他虽比她大半岁，可却满肚子的诗书，说起来话来大人也笑他文绉绉的。他是江北林家的表少爷，她是林家一个乳母的女儿，因年纪还小，夫人便允诺了白氏带着女儿一同住进了林家。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小哥哥，你教我的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呀？”

　　“小哥哥，江南好不好玩？我听说那里的花灯很好看，你下次回去的时候，能不能带一盏给我瞧瞧？”

　　“小哥哥，等我长大了，我是要去江南找你的。你要等着我的哦。”

　　顾少清闭上眼睛攥紧了拳头砸在树干上，他松了一口气，厌倦地躺了下来。天空好不容易放了晴，可这倾城的日光不暖，也照得人愈发地清醒。

　　虽才入秋，风却已渗透了凉意。顾少清咳嗽了两声，旧症似乎又犯了。

　　梅树后忽而有个身影闪过，却停留在远处，并不敢向前。

　　顾少清瞥见地上云蓁的影子，止不住地又一烦道：“你怎么还没走？”

　　云蓁攥着帕子走了出来，站在离少清还有一树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她看向面色苍白，眸子里待她尽是厌弃的少清，忽而想起这便是要陪伴她一生的人。

　　长姐送她来江南，就没有让她回去的意思。

　　爱上一个人很容易，装作漠不关心的样子却很难。

　　她努力地去迎合他所有的喜好，为他研墨准备纸笔，偷学着写字和尝试着读那些她从前看不懂的诗，每日为他熬药煎药，看着他亲口服下去才肯安心。似乎倒成了芜秋院中，同素问一样的存在。

　　从来没有一个人，可以让她卑微至此。

　　她看着他神色略有缓和，攥在手心的帕子，不自觉松了劲。她鼓起勇气想要再向前一步，朝他走近，却见少清及时转身淡漠的背影。

　　她张开嘴想要呼喊他的名字，终是忍住，泪水盈在眼眶里，悄然咽下，她喃喃道，顾少请，如果我没有见过你，该有多好。

　　待到夜幕时分，梁采薇还没有醒来。顾少清在门口踱着步，焦急地等着医生快点出来，好让他进去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陪着医生一同出来的是七巧，七巧见少清来，再无从前面上的欣喜，只是恭敬地喊了句三少爷，随后便客气地请他道：“少奶奶需要休息，您还是先回去罢。”

　　说罢，便往后退了一步，轻关上了门。

　　秀秀往外探了探，见窗户那边没了人影，这才朝七巧道：“你今个儿是怎么了，见着三少爷连笑也不带的。”

　　七巧闷了一会没出声，顿了顿道：“我虽喜欢三少爷，可三少爷到底是要娶云蓁姑娘的。就算他抗婚不遵，像从前二少爷那般闹得死去活来……”七巧忽然停住，看了床上的采薇一眼，吸了口气道：“他也断然是看不上我的。”

　　秀秀似是明白了七巧的意思，不在意地轻笑了一声，淡淡道：“到底只是你的心思而已，二少奶奶和二少爷好着呢，好不容易有点风平浪静的时候，有些话，你还是要收着点的。”

　　七巧似是不情愿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秀秀有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见七巧依旧在一旁认真地绣着鞋面，也只好别过头去，走到采薇床边，坐下悉心照料着。

　　却见采薇出了一身冷汗，手不自觉地攥紧了她的手腕，呼喊般呢喃着什么。秀秀是同采薇一起在这梁宅长大的，老爷和夫人对她也多有照料，时常叮嘱她要多回去看望自己的父亲和兄长。如今老爷和夫人去了，秀秀心里也是止不住地难过。见采薇这般模样，更是心疼地紧。

　　“二少爷不在，四小姐大少奶奶也不能来陪着，只能剩咱们少奶奶一个人撑着，这连守了三天的夜，饭也不曾吃过，怎么能受得了？”七巧放下手中绣着的鞋面，朝秀秀轻声道。

　　秀秀叹了口气，看着采薇道：“谁说不是呢，这顾家也是没心的，竟眼睁着看梁家垮了！连二少爷都瞒着不肯让他回来。若不是顾家和梁家曾许下过婚约，这门亲事，梁家还是不答应的呢！”

　　七巧惊讶地看了秀秀一眼，出声问道：“还有这回事？既是早已许好的姻缘，二少爷和少奶奶应该知道才是，我自幼在顾家长大，也未曾听说过呢。”

　　秀秀似乎意识到自己多说了话，尴尬笑道：“你也是知道的，小姐八岁才被梁家寻了回来，想是受了太多惊吓的缘故，回来后便生了一场大病，醒来后许多事便已不记得了。”

　　七巧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念了句阿弥陀佛，叹道：“这富贵人家的小姐，日子过得也不如意呢。”

　　秀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了一声，担忧地看了床上的采薇一眼，小声向七巧劝道：“你这些话还是少说些好。”

　　七巧今日瞧着像是有心事，也未多说话，嗯了一声，便又坐起来纳起了鞋面。

　　秀秀出门转去小厨房煎药，推开门却见三少爷立在门前的紫薇树下，身影寥落。恰是秋日，夜晚的凉意最是伤人，他那样薄弱的身子骨自然是受不了。秀秀只好走过去，见三少爷正在瞧着屋内的灯火出神，便轻唤了他一声。

　　少清见是秀秀来，忙慌张地抓住她的胳膊问道：“采薇怎么样？有没有醒过来？”

　　秀秀着急地哎了一声，用力推开少清，往后退了几步，垂首恭敬地保持距离向三少爷回道：“二少奶奶还未醒，医生已来看过来，说是并没有什么大碍。”

　　秀秀小心地抬起了头，见三少爷郁着的神色，只好缓了语气，温声耐心劝道：“夜里风大，三少爷若是无事，还请回去吧。”

　　少清嗯了一声，不放心道：“你照顾好她。”

　　秀秀一笑，眼神柔和明亮，问他道：“以什么名义？”

　　少清一愣，打了个寒噤，看着秀秀的眼神莫名觉得心慌，他沉默着垂下了头，攥紧了拳头，却无力应答。

　　他是她幼时的小哥哥。

　　他是在江南梁家提着灯笼站在梅花树下，替她擦去眼泪的顾家少爷。

　　他是她原本的未婚夫，他是曾幻想过要陪她走过一生的良人。

　　可是现在，此刻，乃至是可以遥想的将来。他注定只能唤她一句嫂嫂，他也只能是她眼里，那个像弟弟般，尚还稚气单纯的少清。

　　风声呜咽着走过，顾少清自嘲似地向自己一笑，颇有些心酸无奈。他说秀秀，我答不上来。

　　秀秀看着他的模样有些不忍，却还将那句我记得憋在了心口，她淡然地俯身行礼离去，将往事散在浓郁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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