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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神之祀
“……
原是鲁班两个弟子,
张郎与李郎,木匠与漆匠,
做得一口好棺木,
刨得平,漆得光,
棺木原是一棵桑。
长在昆仑山顶上。
四块长的在四方,
四块短的在中央,
鲁班造下一口仓,
专殓亡者上……”
初月渐上,喑蓝扑幕,天边冷星,终于空了原有的位置,而未来,会再有星辰顺着命运轨迹渐渐爬上,填满空白,展开新的轨迹……
“喂,你们这死的死,伤的伤,你还要喝闷头酒,这往下的路,该怎么走?”
张沽将散落的木棺都聚集起来,连同那些被晏师解掉的尸体都堆在一块,点了青铜大鼎里的火,全数引燃。篝火冲天而起,纵使外野开阔,刺鼻的味道还是冲了过来。
我坐在堂前石阶上,耳际是殷师疯疯癫癫的丧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殷师的疯笑打住,歌吟越来越悲怆,而堂中,伴随的丧鼓啰响依旧不绝,叮叮哐哐,成了这静谧夜中唯一的响动。
既不刺耳,也不恪人,反成了最好的应景。
张沽不亏是死人堆里出来的,将殷师绑住之后,就去寨子里找到了酒食,另起堆火,架着火烤着肉,赖在台阶前面,仰着脖子大口喝酒。
我闷头喝了口酒,只看着晏师。
晏师将大麾褪下,一身红襟单薄,独自踩着祭祀舞步,给场中死去的人进行着最后的送行之礼。
她是丘门推出来的门主,是祭祀一脉的门主,原该会祭祀之舞,而她在石头城进行的万人祭祀我也曾见过。
那时虽见大雨,她步行踩走,亦不曾落下半分失礼,雨中祀步,不失对上天赤诚的敬畏,亦不失对天下平生的引导。
此刻的她,眸中无光,暗沉似渊,似是来自身体的本能,十分规矩敬穆。
她动作大气不失沉威,步转小心而踱量,脸上无情无绪,折泛篝火微光,头顶月华冰雪之泠,两生光耀,冰冷与热,融合在她的红衣之中,极端美丽又不突兀;映在她冰雪盛颜之上,冷清又微凉,容不得人玷染,也容不得人…亲近……
“贪吃的家伙来了,你喂不饱它,小心吃了你。”
我将壶中酒饮尽,一褪大麾,落下场中,扬手起势,踩着晏师祭祀之步,同祀而去。
祭祀起舞,讲究畏天道,伏人性,故而起势不能大起,步不能走七,而伏,必须躬身到底。我这起势,本随晏师而走,而两人行祀,需两生阴阳配合。
晏师无主之眸不沉不动,一眼随静,直直看过来。
明明只有短短一息,却比一生还长。
我挽唇而立,抿笑静温,只望她能将我看得更清楚些,更记在…心里一些。
晏师垂眸,身形一转,踩走阳步,长揖伏礼,我即身转阴步,同行伏礼,当即踩圆走方,顺着晏师变化走起祭祀来。
“一个疯子,两个傻子,还有一堆唱丧的,真不知道你们汉人那点儿知礼好文了,唱大戏?唱的也忒难听了些。”
张沽往嘴里倒了口酒,拿着尖刀往烤架上的肉挑去,不想他刀子方递上去,跳出团东西,大口一张,连着烤架棍子都吞了进去。
张沽瞪了个眼,看着积聚缩小的食,盯着它流着涎水还要吃的样子,抓了抓头发,气道,“你跳什么舞,还不来管管,你家的东西真是能吃啊!我烤了这么久,肚子早就馋出坑来了,它倒好,一来就给吞了个全,让我咋活啊?”
我心中本是郁结,得听他咋呼故作的姿态,想着食的憨态模样,差点儿憋不住笑。无奈做叹,同晏师指尖拂过,行了个天地之交,阴阳互融的伏礼之姿。
步不踩七,是不乘天地伦常常数,以示敬天畏道。
足踩双数,则数数相对,故我同晏师舞步踩阴阳,变阴阳,她阴我阳,她阳我则阴,一姿一态,上下相合,左右环对,若有同出,则必行伏礼,若有同进,则以阴阳同进。
只她红衣祭祀,我内着青衣,本该青外内红着祭祀敛服,取万物生发,内血充盈之势,然此刻纵我有万物生发之势,她有血盈之姿,却混沌难分,黑暗难明。
前路渺渺,到底是眼前这一堆枯骨成灰,还是独留我行世间,我都不得而知。
眼下,有我们替这些死去的人送行新生之路,可来日,又会有谁在我们送葬路上同走一程,同赴情心,同告天诚?
“老天爷!”
送葬之言,大而赤诚,鼓歌而威,我却满含悲怆,心中更藏不住往来悲戚,哀恸难抑。
“道中有神,名五行而降,论天,天地为证,论地,生死为道,论风,行运往来,论雨,上行下效,而论人,心念无想;此五行者,天清地晏,风行雨交,而人心之乡,皆此一念,一言,一行,成万言之库,葬而归藏,行送神之路,死而复生;我辈生其间,该有生死之常想;我辈死其间,该有万物之生想;其命耶,其哉耶,道不论生,行不忌死,言不可尽,想不知极,则为尊其道,畏其道,祀其道……”
再行伏礼,正好对上晏师沉光之眸,我心难抑,澎湃难禁,捉住她的手再不放开,倾尽我所有心绪狂想。
“凡事立本元而始,依相对相而存,犹变三才数数,方证天地道,万物三,变中之神想。”
晏师欲脱手而出,我不放她,再近一步,将她的手按在我起伏的心口上。
“宙宇有天外天,有地外地,亦有繁星命辰之变,事事如此,万物如此,人不离万物,当亦如此。当其道,立其道,而变其道。我辈行祭祀,惟愿人惜其道,而尊其道;畏其道,而行其道。由此,行而想之,不拘近远无限,行而立之,而不求过之深浅……”
“晏师,偏其道者,如舍舟求渡,克求己力;偏其度者,舍我非舍我,终究没也……”
我随步上前,微仰凝视,捉紧她无主之眸,只盼她能有所反应,可惜,她眸中终究还是暗沉无光,甚至,连我的轮廓都没。
“你看你,何时也同盈一般,眼睛里,竟再没了我……”
“盈……”
晏师微微动容,那个瞬间,神思飘远,几有盈的飘忽姿态。她别过脸,侧颜削刻,微光流沁她削尖的下颚,恍若流光。
“晏师……”
“你看,他们在走,没有遗憾的走。”
晏师轻叹,“其实,失去眼睛和手,却能够得知自己的容颜,远比有手和眼睛来的值得。知道自己有怎样一张面貌,好歹能够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存在,也能够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心中留下的,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她此刻说话,太轻虚缥缈,太像…盈了……
连那声轻叹,都极像地道里那声虚无而来的叹息。
“你记得的,都是送神的事?”
“神,以人而来,自该以人而去。”晏师回眸,“祭祀,还未完。”
这一眸,似穿越了时光。
那时的盈,带我去渊的最后一个地方,就是莫归迟送神的流沙河畔。
“谢良人,我总归会走。我带你来,就是要你接受这个终将而来的事实。”
“我希望,属于我的送神之祀,由你而来。”
漫天的金沙萦绕,流沙河特有的风景里,我最后的清晰明确,是盈蒙着血红的襟带,空荡的双袖随风而荡,我捉住她的袖子,却捉不住她的人。
“盈!”
“我不是盈。”
晏师的冰冷撕裂了过往,“我叫晏师,是有个人很用心的给我起的名,我记得。我还记得,她教我写下自己的名字,教我要保护自己,教我……”
她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的红衣,轻言而戚。
“教我…穿着这件红衣…别再杀人……可是我,本就是为杀人而生,怎能忘了本性?现在,我就要回去,就要回到那个地方了。回去了,她就不会死了…她…就不会死了……”
“她没有死,没有死!”
原来在她的记忆里,还停留在我神生以前,难道再往后,再往后遇见我的事,她都忘了么?
我既是欢喜,又是难禁,人转到她面前,将自己充斥在她的视线里。
“你看,她就在你眼前,就在你眼前!”
晏师定定看着我。
“不,你不是她,没有面具,你不是她……”
面具,面具……
那时的我,从来都只带着面具在她面前出现,唯一的一次破裂,还是在天地眼融合的时候,不过那个时候她完全神志不清,根本没看见我长什么样子。
但神交之时,言谈过往,我们都有一一认证,凭什么,凭什么就被一炷香给否定了!
“晏师,你听我说。”
晏师否定我之后,冷淡无神,手从我指尖里滑开,自顾再起祭祀之舞。
我知道在这些尸体完全烧骨成灰之前,她的祭祀不会停下来,便不再多言,舞步随变,同她再行祭祀。
“……
天上日月星斗寒,
天地故事甚非凡。
天有多大,有多高?
地有多厚,有多深?
东南西北有好远?
几多名称在里边?
……
天地自然有根由。
天河泥沙此化出,
从小到大有生于无。
无极太极有两仪,
混沌之时无宰主。
善变掌故天地枢……”
殷师的丧歌渐哑,却从无断绝,好似他生了一张口,只为了这丧歌之曲,翻来覆去,往来多言,皆是这有着房陵地方口音的歌词。
许多地方我辨听不出,只能依照自己所想去暗猜,猜得几分,便是几分,久而久的,也明白了歌中大意。
说的大概是天地往来之变的经历,挟杂的,又有后人杜撰的传说,不过有几处歌词大意,同祭祀阵的五门阵中布置相同。
比如说,第一道门的‘先造死,后造生’,再往后,五门出现的大型雕像,都同歌中相合。
想当初,葛厷就因听到此歌,才将我揪到了墓穴里大肆拷问。师姐往下追查没有结果,现在这些人出现在凤九寨,且身受控制,却并非简单的傀戏之术,显然,葛厷无法掌控这些人。
这些人不知鼓歌了多久,即便神思不知,身体肯定承受不住,但他们就是这般丝毫不知疲惫,不知节制地鼓歌下去,定是有人操纵。
或许,就是这个人在此布置了一切,包括凤九寨的血债。
我抬眉看了眼奠堂,殷时雨依旧抱着凤弥音,背影坍塌,似乎就这样抱到天荒地老,化作石像,都不会阻拦她们之间最后的时间。
可已经没有时间了。
弥弥。
活着,我保不住你,死了,此恨此仇,我定会替你消解,让你走的安稳,走的不留遗憾。
我心中拿定主意,见晏师祭祀将停,想着殷时雨守着凤弥音的尸身也不是办法,何况弥弥还嘱咐我将她的尸身火化,无论如何,此事我都要办到。
收势舞步停下,我正待往奠堂而上,身后忽有异动。
我抢先一步,反身冲出,捏住一支长箭,却发现手中的箭,正当是上山来时,凤弥音夹住的箭。
山下的兵马一直离我们不远,难道是察觉寨中变故,终忍不住趁机发难?却为何只来了一人一马?
心中正想,面前又来一箭。
晏师冲出,一刀从中削裂长箭,凛身而立。我扫目而视,地上断箭略有不同,却是凤弥音惯用的乌骨箭。
难不成,这一人一马,原是寨子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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