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妻异闻录

作者:欢喜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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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圆月之弦



      太和六年,我来建康,废帝奕还在位,桓王主权。
      第三次北伐失败,标识着桓王建功立业的机会被彻底斩断。早在十八年前的永和九年,殷家在许昌兵败,就预示着殷家注定要成为丘门的弃子。
      我将殷时雨带在身边,是因殷家的地眼在她体内,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听从丘门自行主事地眼的安排。保她,等于保了这个破败近二十年的门阀。
      十一月十五,废帝奕下朝,会稽王昱进朝,终于在桓王的一再主张下受玺登位,是为文帝。
      这位文帝,我很佩服,小小年纪,自他母妃去世,就懂得趋炎避势。他与殷家,都是丘门选择之一。他很清楚,殷家抗衡桓王失败,也注定了他必将受控桓王掌下。屡次推辞不就,是遏制桓王之法,也是为了保全自己。桓王如何不知,一下狠心废了奕帝,将他推上了傀儡之位。
      这一年,殷家势力再受削弱,同外戚庾氏一并跌落,我若不保殷时雨,殷家再无根基。庾氏,则由王家在保。留一命,总比什么都没了的好。
      我佩服文帝,还有另一个原因,是他受制于桓王之时,并未放弃抵抗。
      他对抗的原因,是为家国,对抗的敌人,是丘门,也是桓王。王谢两家由他提拔而起,桓王的掌权之势被一再遏制,自他登基这一年起,是桓王巅峰,也是桓王跌落的起始。
      事实上,桓王同样不肯受丘门掌控,在我看来,很有勇气,只是结局,不是那么好罢了。
      桓王对抗的,他以为可以对抗,他并不知道自己对抗的是个什么角色。丘门虽不及至天命,但足以掌控人欲,他,岂能与人欲对抗?
      文帝与桓王,一个受丘门掌控,在抗衡丘门,一个不受丘门主掌,也在抗衡丘门,两者相惜,君臣扶持又彼此对立。所求所想,文帝求的是朝堂国家更好,而桓王第一步,则是想先抵达王权顶峰的位置。
      出于此,桓王始终还敬仰文帝一分,出手并不那么狠辣,然而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最后,谁也没落了好。

      文帝自七岁被丘门选中,若非地眼依附在身,没有母妃在朝保护他,早就夭亡。而我,等的就是他死去的一日。
      他在位不过八个月,却将多年各方累积的蓄势爆发出来,一切重新洗牌,开启新的局面,王谢两家再度落入丘门的选择视线。
      我来建康,意在敛尸,其它的事情不想多管。
      殷时雨在彻底殷家失去翻身的可能后,并不消停,惹出许多事端,我不想阻止她,只在暗中保护,以敛尸之事拖着丘门,怕此事了了,他们无所顾忌,对殷时雨出手。
      随着殷时雨的调查越来越深,王谢两家浮出水面,他们潜入地下祭祀阵的事情暴露出来,丘门中人对此很感兴趣,一直跟在我身边的莫归迟终于不再是个附庸,独自行动起来。
      莫归迟一动,郭景纯这条线则被牵扯出来。
      我和殷时雨当年在殷家祖墓发现一个人,一直未能确认他的身份。
      托莫归迟找明见心的福,郭景纯同葛厷的关系一一暴露出来,我和殷时雨确认了郭景纯的身份,也知道了他一直受文帝所托,立志同丘门抗衡。丘门之玄,只能以玄制玄,郭景纯寻龙断穴,不仅是堪舆定阴之事,更重要的,是要破坏丘门之玄。
      祭祀阵的重启,就是在文帝的支持下进行的。

      谢家将那个孩子藏得很好,若非明见心亲口说出,我还以为那些传闻只是人言夸大其词,说什么天地通灵,墓下一月不死,对我来讲,都是操控者赋予祭祀司命的玄门托词,只给想听的人听罢了。
      为了确认郭景纯的身份,我和殷时雨第二次下了殷家祖墓,这次意在查根究底,我们找到了很多有用的东西。回到建康,我和殷时雨商议试一试她,遂将明见心下毒的手段告诉了谢家,倒不想,她听到了,反应很平淡,可以说得上是淡漠。
      她的平淡,让我想起了一个人过往的影子。

      继位的武帝在丘门的帮助下上位,却同文帝一样不甘于被掌控,只是他没有文帝的蛰伏隐忍,一夜醉酒,寻了她去问话,这一问,谢家坐不稳了。
      不管谢家出于什么心,她的命,肯定再难保全。
      巧的是,明见心来找我给她敛尸,我知道这是试探,既是如此,没有退避的道理,刚好,我正愁没机会接近她。

      八月十六,是个好日子。
      谢老七成亲,我特意在街巷见了他迎亲的行伍。她对他有些自幼的依赖,说不清的,我觉得别扭,只有亲眼见他成亲,我的心,才能稳一稳。
      殷时雨取笑我,说我自来没个什么表情,那天却一直心神不宁。
      我没有办法安宁下来,殷时雨并不知道我的藏了什么秘密,我同她话也不多,多的时候,看着她会想起当年的自己。
      我曾像她恨我一样,恨着一个人,也像她依赖我一样依赖着一个人。
      这个人,我找了很久,很久……
      久到最后,我以为她只是我许久之前做过的一场梦,梦醒了,还是身处黑暗,独独一人……
      她说过,这世上,谁都不会是独独一人,老天爷让我活了这么久,一定不是让我独独一人活下去的。
      我信她。
      虽然不是她同我亲口说过,可我相信她的字书所记,更能代表她懒散表象下的真心。

      圆月正弦的时候,莫归迟敲了谷雨居的门。她是我出行的接洽人,她上门,谷雨居的人,自然知道是谁来了。
      随着妇人进门,一路幽径,一路玄机,玄石铺呈在地,很好的以内敛之法收住了谷雨居中的玄妙行气。院中的花花草草,种的也不是凡物,都是些聚气凝神的阴草阳花。阴阳互融有道,难怪藏得住她,护得住她。

      早先就知道她的身子被金石虚耗质空,但真正见了她,所有的想象都被彻底撕碎。
      三年前我来建康的时候,远远见过她青衣敛服祭祀起舞的画面,那时的她,我只以为是个被人利用司命,迟早会死在金石之下,并未多想。
      眼下的她,愈发瘦骨嶙嶙,眼窝深陷发黑,人就好似披着一身青衣的骨头,无论怎么被青衣敛成一幅仙风道骨的姿态,都是一缕抓不住的幽魂。

      她身上的青衣太薄,没有敛青大服的压色,人就是飘的,轻的……
      人坐在廊下的台阶上,低眉敛目,睫羽轻垂,下颚垫在抱叠在膝的双臂上,守着一坛幽昙,瘦削苍白的脸拢在昙花幽幽吐放的蕊色里,虚幻的像是抹影子。
      那个时候,我的心空的厉害,只觉这圆月下的昙花一现,她稍许被衬托出来的精神气就会逃出这幅神骨分离的躯壳,幽幽缥缈,随着昙花幽香散去,就再也回不来。

      “我是晏师。”
      许是我呼吸重了些,她发现了我,睫羽轻抬过来,眸底带着昙花盛放的流光,直直看了我一会儿,轻轻又转了回去。
      “师姐说你来敛我身后事,我知道。”薄讽之言,唇角含冰,“昙花一现,等一等罢。”

      昙花幽幽盛开,这一刻,从生到死,不过一刹。
      她眼前只有花,我眼中,却有花和她。
      我并不着急,走过那么多年的黑暗,我早已习惯迎接希望,接受失望。

      月华铺呈,冷冷清幽,她守着开败的昙花已经过去了许久。

      “有人传过话,说你将会是最后一个接近我的人。”
      “是。”
      她愈发淡漠,指尖拨着昙花败叶,寥寥无趣的姿态,分明透着一种至荒至散的留不住,我忍不住私心试探,“我们一路所谈,皆是谢老七成亲的事,以你的耳目,应该听到。”
      拨弄的指尖停顿,她眉心紧拧,渐渐蜷握成拳,“你敛过那么多人的身后事,肯定遇到过想活的,却活不了的,那有没有遇到过想死,却死不了的?”
      她其实根本不想听我的回答,人拎起衣襟站起,抬脚将那坛开败的昙花踢倒,“死了,就该死了,做什么妖祟,留什么念想……”

      这就是谢良人,一个有神无体,有体无神的人。
      若非谷雨居,她神体不一,活下来,实在是件难事,想死,也是件难事。金石之药,不仅是致幻之物,也可能是她抑制神气强留在身的止痛之药。以恶止恶的法子,耗空着她。

      “你,想死么?”
      “活的时候,由不了我,死了,也由不了我,你问的,简直废话。”她脸色有些潮白的泛红,一步踏出,身形便是不稳。
      她内息生乱,我早有警觉,跃出廊下将她揽住,如若揽了一片轻羽,几乎没有重量。当即将她横抱起来,同廊下立着的妇人急道,“寻个清净的地方。”

      我着急的不像是自己,失了从来的淡定,心中有根弦,绷得紧,绷得疼,点香的时候,手都在发抖。
      入梦香同样有致幻的作用,剂量非常,且有拔擢体能的药掺杂在里面,为的就是让将死之人最后的潜力发挥出来,完成最后的回光返照。
      这种回光返照有别于寻常的短短数息,尤其是她习过技击内息之术,加上本身的神气,足以吊着她一口气不散。只要还能吊着她一口气,我便不会让她死。
      我的私心试探差点儿害了她。
      遣去妇人之后,我努力压制她体内的神气不散,奈何她体内神气不仅强大,还十分不稳,几乎想要反过来吞噬我的内息,蹿出她的身体。
      我没有办法,只得褪去衣衫,将一直藏住的天地之眼运转出来。
      金光大盛中,她睁开眼,直直看着我,似迷糊不知,又似清醒无比,幽幽叹息间,额头轻轻碰触过来,抵着我的额头,孱弱至极的嗔恼了一句。

      “不是让你藏好它们么……”

      我惊在当场,心气紊乱,既是惊喜,又是想不明白,只紧紧抱住她,拼尽所有的力气抱住她。
      神气过体而来,许多过往画面一一涌来,连同我没有遇见她之前的记忆皆纷如潮涌,让我彻底确认了她体内的神气就是属于那个人的。
      确认之余,更大的疑惑随同而来。
      人死后,随着身体腐败,魂魄先散,而精神后散。精神生于天地阴阳,聚则为神,不聚则精,所谓行气,则是聚与不聚之间的静动平衡。
      丘门中的人告诉过我,她的神气一直留存,只是不知在什么地方。

      眼下找到她的神气,我顾不得去想当年的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担心的只是神气难以融合在谢良人的体内。
      神气离散,沁体而来,带来的是侵占我身体的痛楚。如果神气占据我的身体,那我,又会变成什么?
      我无法想象这样的后果,当即运极天地之眼,同神气对抗起来。

      与神气对抗,最难受的是谢良人的身体,她几度熬不过去,都是我以唇渡内息合度调频,尽量把痛苦引在我的身体里。
      谢良人的唇,时而冰冷,时而发热滚烫,多数的时候,牙关紧咬,内息极乱,浑然不知清醒。
      偶有的时候,她还会睁开眼,以一种极为嗜渴的明亮灼热看着我,像是醉了酒。那样的她,颜颊酡红,带着病态的酣然,带着身体本能的渴望,缠着我,无骨蛇一样的贴着我。
      我没有抗拒的想法,即便神体不一,谢良人已经是那个人神气所寄附存在的身体,只消是她在的地方,我不会抗拒。
      我回应着她,用笨拙的方式,不计后果,不计未来……
      只想在她偶尔还认得我的时候,同她一起纠缠,因为我知道,一旦将神气压回谢良人的体内,她不一定还记得我,不一定,还能认出我来。

      一旦想到她还活着,还存在,却不认得我,不记得我……

      多令人绝望。

      她得活着,谢良人,也得活着。
      含着被眼泪浸透的苦涩唇瓣,神气的离散挣扎,终于在天地之眼再一次的开昙之下被压了回去。谢良人近在咫尺的眼眉看着我,茫茫无意识,茫茫中,又有许多不甘被压制回去的赍恨。

      你想离开这具身体,是想去哪里,去哪里?

      我伏在谢良人身上,听着她胸腔内平稳的心跳,如若当年贴在石门背后,听着她的心跳一点一点逝去……黑暗弥漫而来,猛然在一声心跳怦中醒来。

      谢良人推起我,眼眸发直,正是入梦沉香的反应。她沉寂一瞬,旋即推开我,径自下榻,往殿外走去。我惶急起身,一边扯着身上纷乱的衣襟压住天地之眼,一边情急不已的问她。
      “你要去哪儿?”
      “去哪?去哪……”她低低复言,失魂落魄,急得在原地转圈,最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猛地一跺脚,蹿出殿外便跑。
      我跟上去,殿外已经不见了她的踪影,心中霎时空茫塌陷,眼泪落的无声无息。

      “这边!”
      殷时雨不知从何处而来,招呼一声,我慌忙跟上,终于在几个起落之后,见到了她一路急掠的背影。

      不管你去哪里,带上我。
      不带上我也罢,我跟着你,你快我就快,你慢我就慢,总有一日,你会记得我,想起我。

      我一路跟着她,在殷时雨的强行阻止下没能接近她。
      她在找东西。
      找什么呢?
      她在哭,是因为找不到那东西么?

      她的记忆里有一个梦,一个一直一直在反复做的梦,如同她写下的那本书。
      那本书我看过很多遍,最早的时候我不懂是什么意思,后来渐渐明白,就觉得那本书不该存在。而我,的确毁了那本书,只留下了一柄桃木剑。
      桃木剑刻的很粗糙,似是她随意刻来把玩的物件儿,带有少年时代的童趣痕迹,后来被我带在身边,陪了我很多年。直至我用它杀了一个无头的顾尸,我愧疚不安,独身出走,没有带上那柄桃木剑,也没有再返回军中。从那个时候起,我与丘门之间的无法调和被彻底撕开,我不再参与他们的行事,独身找寻着自己想要找的那个人。
      莫归迟默默跟在我身边,我们互不干涉,形同陌路,却一直在一起。
      过上那么些年,她会告诉我去何处敛尸,会告诉我一些消息,如此各取所需,干干净净,我却担着些丘门名头,只为了行事方便。
      他们拿着我的独立特行在世上构成一种假象,让世人以为丘门之主是一个人,其实,连我都不清楚他们之中,到底都是些什么人。
      我只知道,世上每一个人,那些才华横溢,纵行世间,谋划天机地数的,都可能是丘门中人。甚至凡夫卒子,医者妙手,匪盗空空儿,都是其中之一。

      她行走在梦中,我同殷时雨随她一起走,其间她自说自话,也有同我和殷时雨说话的时候。
      我们尽量配合着她,是因为殷时雨说顺着她走,指不定能查出些什么东西来。可我很担心她,尤其在明见心乍然参与进来之后。
      明见心参进来,我不得不防备莫归迟,但明见心缠我缠得紧,我跟丢了她。殷时雨去找她,也没有找到,最后是她自己回到了谷雨居。
      回到谷雨居的她对我十分冷淡,我想不明白,就拿那枚铜钱试探了她,谁料想,反而惹得她更是难过,我没有办法,只有去求明见心,毕竟她对明见心的防备要小于我。
      接下来,就去了长公主的衣冠冢。
      越接近衣冠冢,有些事情就越来越清晰,我不敢贸然打扰她,直至下到李氏陪葬墓,她见到了金毛猴的尸体,彻底失了心神。
      我不敢再随她梦行下去,尤其是在纹理壁后面见到祭祀阵,见到那具干涸的血棺,我心下大概有了个轮廓,便叫醒了她。

      醒来后的她,果然不记得我是谁,我心中难过,却丝毫不敢表现出来,想着怎么让她相信我,相信我是来帮她。
      可她没有活下去的念头,我该以什么样的理由让她活下去呢?
      对了,她好像,喜欢我。
      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呢?
      是在那些不自觉的小动作里,还是在那些不自觉的羞怯里,还是在她面对琅玕树的危险时,不顾一切的去找我?
      还是说,在她的意识里,早就受神气影响,尽管不记得我,尽管不认识我,对我,还是有着有不自觉的感知亲近?
      她是个很清楚世事的人,否则不会在知道即将的结局后,不做挣扎,不做选择。
      挑开么?
      挑开吧。
      我等不及了。
      我不想她待我疏远,待我冰冷客气,拒我千里之外。
      她的神气和谢良人的身体尽管神体不一,但早有互融之基,否则,她不会通过谢良人有这样的表现。谢良人也好,她也好,她们,早就是同一个人了。
      这就是我见到神生祭祀阵后唯一可以确定的一件事。
      让她活下去,让谢良人活下去,让神体融合,这样,她就不会再去什么别的地方,不会再去找什么找不到的东西。

      谢良人,你就是她,她,就是你。

      我怎么会,不认得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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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4章 圆月之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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