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究根本源
“原就是我送她的东西。”
道远改了自称,伸手阻止我挣扎欲起的身形,“你身子虚耗至甚,本该早就没了性命,吊着一口气不肯散,是因为血玉棺的魂主在你身上,行气不愿离身而去,故才勉强于此。正如当年,魂主寄附在你娘身体里,一直不肯出生一样。”
“一直不肯出生?”
听他敛眉将要道出真相,我也不做挣扎,挨着金佛底座自性调息左肩伤势。道远出手留有余地,故而骤力骤散,并未淤积体内,此刻已觉好了很多。
“郭大家游历各地,为官家堪舆,本选中鸡笼山,被我守护鸡笼寺而阻止。朝中南渡之后,单是抗衡北岸军力就顾不及,如何还肯劳师动众来动我鸡笼寺?郭大家于是同堪舆诸臣统一口风,将帝陵南移百丈,定在了鸡笼山九华山一脉。”
道远捻着红线铜钱,语显怅然,“你母亲虽是女儿身,却是喜爱堪舆之术,论五行行气,她比你外祖还要精通一些。我与她在寺中一见,言谈甚欢,只是我出家在外,不能做什么承诺。及至她游历永嘉郡遇上你父亲,适才嫁娶。这时候你外祖在修建帝陵的过程中自通天河下的溶穴里发现了祭祀阵,结合汲郡出书,断定祭祀阵中是神生之阵。既是神生阵,必定要上报给丘门知晓,但他在汲郡藏书中发觉此阵并不简单,汲郡墓铭有前人对丘门置喙甚深,嘱咐后人不要去找神生阵以及不要再替丘门做事。你外祖由此生疑,确实没有如实禀告丘门发现神生阵的事,但却按捺不下对神生阵的向往,暗中召集各路人手,一起重新开启神生阵。”
“如此说来,和我们所料的不差。”
事情缘由到现在终于可以确定,我还有些不解,拧眉问他,“墓下面的东西,除却守卫长公主旧居的纸俑人是汉末制来,以及有个摸金校尉是十几年前折进去的,其它的都是前人的东西,为何单单玉胎和里面的血玉棺扯上了关联?血玉棺附近的五座坑葬也是近年来打造的,难不成这是我外祖为开启神生阵而重新……”
“的确是你外祖为求开启神生阵而重新祭祀过。”
道远抬头,眸中甚是冰冷愧疚,“他借用的是桓殷王谢四家的力量。四家受制于丘门,一家下去,一家起来,都是丘门说的算,得到机会,自然想反抗。为此不惜隐瞒丘门,寻来各路高手一同下去寻求真相。当时下去的有十几人,最后活着出来的也不过数人。你们此番下去,经历的还是少的,因为神生阵开启后,许多依附神生阵而存的远古妖物都不复存活,始才让你们进去的容易了些。总之,后面的祭祀条件都是四家借着修建帝陵送进来的,连官家都不清楚。”
道远说着,眸底忽而极其哀切,“第五扇门的血玉棺是祭祀阵的中心,你从中而来,想来对其中原本的样子还有些印象。我们以为启动祭祀阵后能够得到泪玉地面下的天眼,熟料一切变故由你母亲而起。”
“我母亲?”
提及母亲,我总忘不了她和父亲被葛厷灌顶的样子,攥紧手心紧紧压抑着心绪。想着当时的幻境所象,恐怕就是最初的祭祀阵的形态。
“是。”
道远亦握紧了玉牙梳,悔恨不已,“你母亲当时怀有身孕,但是云图背后又需玉胎咒术开启,所以,我们瞒着你母亲找了许多怀有身孕妇人来制玉胎,等你母亲知晓来阻止时已经来不及。开启祭祀阵时,你母亲冲来阻止,熟料血玉棺中的血气不知为何就受了惊扰,满棺的血沁出棺中,直往你母亲肚子里钻。少了血玉棺镇守,泪玉地面下背负天眼的尸体急速腐化,由此整个祭祀阵的行气全数被破坏掉,守护血玉棺的那只混沌之眼也发了狂,四处冲撞毁坏。我们见待不下去,只赶着要走,你外祖却如何肯放弃被吸附在血玉棺上的你母亲?我当时也竭尽全力去救你母亲,奈何混沌之眼实在厉害,加之行气大坏,天石致幻阵再度起了作用,将我们都困在了里面。就在我们无计可施的时候,你母亲突然离了血玉棺,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冲开了致幻行气,一路将祭祀阵中所有的远古旧阵尽数毁坏。等我们出去找她时,全然找不到她的踪迹。这一找,就是很久。及至十八年前,她抱着你回到谢家,始才有了踪迹。那时你外祖已死,葛厷全权掌控了朝中堪舆之事,你母亲出现,他隐瞒了我们,我们也就无从得知后面的事。及至桓王主政,葛厷依附桓王再度想要打开神生阵,我们才渐有察觉。你自小身体便有异样,受伤好得很快,我们前去问询你母亲,母亲却始终不肯说出由来,我们只能认为你是受祭祀阵影响的缘故。熟料葛厷为了彻底掌控你,将你荐上朝中户曹,担定司命之职,受缚朝中,从此难以离开谷雨居。”
“看来是外祖见血玉棺中的血有特别用处,便将残留的血放进了还有母体保留的玉胎体内,以此想要查个究竟?”
有孕的是我母亲,还有玉胎的母体,如果同样受了棺中血的影响,那眼前的玉胎,倒算得上和我血脉同宗了。
低头看去,玉胎有所感应,仰望而来,虽不明所以,仍旧显得乖巧。
神生之阵,讲究的是以血固养行气,若玉胎受血中行气影响而发生变化,那她跟着殷时雨出来,很有可能不简单是因她有了神识,而是与我有关。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道远恢复了淡定,“葛厷为找出神生阵,利用你来折磨你母亲,但你母亲始终未说什么,只是念着自己活不将久,想要让你们父女在建康能有几年团圆日子可过。”
“难道不是为了你么?”道远和母亲有情,我怎会相信他以我父亲做借口来遮掩母亲的难堪。
“并非如此。”
道远摇头,“你母亲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否则不会看不下去你外祖的祭祀之行。她待你父亲同样有情,认为纵使你受血玉棺中血气影响,但你终究是谢家的孩子,谢家之后,不该流落在外。”
“在神生阵中,我想起了许多事,这些记忆应该就是神生祭祀阵建立的初衷。这个人到底有什么重要,值得人不惜耗尽如此大的人力物力去保护她,甚至不惜以如此残忍的祭祀让她复生而来?还有,如果只是受血气影响,我生来就该为人的血肉之躯,不该是眼下这幅奇怪的身子。”
事情捋清楚后,现存的疑点,就是母亲冲出祭祀阵后到底去了哪里。而我,到底是不是她孕生而来,都有待再行考证。
血玉棺中的血的确是神生阵的必要之物,现在唯一留存的血,就存在于眼前的玉胎体内,如果要证明,滴血同脉便可。
但证明了又如何,我还是证明不了我到底是接受了这份记忆,还是真的就是晏师找的那个人?
所谓的神,终究只是一份记忆,不是曾经相伴她的那个人。
到底,是我鸠占鹊巢么?
“汲郡出书,十书九不同,唯有三卷通似,一卷周,一卷阴阳,一卷说卦,你外祖是从此三卷中辨得神生阵的祭祀法门,从而断定了钟山下的祭祀阵就是神生阵。此三卷,注释小解,皆在此卷。你若就此把事情打住,不招惹丘门,或可能保住当年我们下去的数人。若非要究根至底,恐怕谁都活不了。当年下去之人,现居各处,皆为要职,一旦动其根本,天下亦乱,你,还要去么?”道远将手中简书托起,淡眉静目之中,悲悯微沁,慈态安详。
我心中现在十分慌乱。
一来是不肯定自己来处,二来是不肯定自己究竟是不是晏师找的那个人。
晏师不曾见过那个人的真貌,而我,又凭空继承了那个人的记忆,如果真的是鸠占鹊巢,对晏师自然不公平。
不仅不公平,还十分对不起她如此久的守候寻找。
“我所继承的记忆,只是在那个人死之前的一段,在她死了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全然不知道。究竟是谁将她以神生阵保存,母亲又去了何处将我抱回,为何我会承受这些记忆,都是未解之谜。”
念及晏师,我心中满是酸涩无奈,“你不知道有个人为了这个人曾经多么痛苦,又是守候了多久。她现在把我当成这个人,如我不是这个人,我该怎么去面对她?”
“你还是想究根至底。”
道远放下简书,合掌作揖,“一切未知谜,皆为业障。你外祖受其扰,害了你母亲,从而也害了你。现在你要走上同样的路,不知又会害了什么人,造下什么孽。贫僧授化而来,不会放你走上同样的道路,祸害众生。”
“和尚,念你顾我母亲的份上,我不同你此刻的猖狂计较。好歹我还是朝中司命,你怎敢随意处置与我?”话至此处,再无可说,肩头的伤处缓得差不多,我抱着玉胎站起来就往外走。
和尚淡然念个佛号,大袖一挥,将塔寺门给关上了。
“你来,无通名号,不带诏简,贫僧留你在此,无人知,无人晓,便是门外两个,贫僧也留得住。自此,就在寺中住下吧。”
“你斗敢伤她们!”
“不伤不斗为无量,无量尊者,你若想她们受伤,大可就此往出走。”道远合掌平视,无锋无底的眸子看得我一个心若空茫。
但听他义正言辞,声如洪钟,“放你出去,将会伤得更多人,到底是贫僧在伤人,还是你在伤人,可分得清楚?”
我,我怎会伤人?
“和尚你胡搅蛮缠!”
我气愤不过,“我不过是想将事情弄个清楚,不想辜负别人。伤人从不在身,在心!丘门是厉害,我很清楚,但我不会因为它厉害,就让自己止步不前!你所有的虚妄假设都是在你的想法之上,可曾考虑过我会如何做?伤人不伤人,轮不到你来说道!你给我让开!”
“居隅而不观天,不走而不知路,你未曾经历被丘门掌控的可怕,自然信心自在。但经你外祖之事,你母亲结局,你必须就此把事情打住,否则,你将会失去的更多。”
母亲,母亲……
是了,母亲的结局如此凄惨,难道不就是因为外祖对神生阵的妄想染指么?
但……
我不是为我自己,我是为了晏师。
晏师好不容易找到……
我不想自己是假的,我也不想欺骗她。
“和尚,你不放我走,我自己闯。”
我将玉胎放下,调频内息,准备出手,不过出手之前,还有一事我需得问清楚。
“其实说了这么多,几乎完美无缺,但有一件事,你疏忽了。”
道远脸色一变,紧紧盯着我。
“你说过,我一直不肯出生。”
见道远脸色更差,额头冒出豆大的汗来,我心道自己怎么差点儿就上了他的当,好在反应了过来。
“如果我母亲从祭祀阵跑出去数年未曾让你们找到,最后突然就抱回了我,那你,是怎么知道我一直不肯出生的?你待母亲有情,那样的情况下,不可能会放任母亲一介孕妇之身消失,你肯定找过她,并且......”
我冷冷一顿,盯紧了道远的反应,“你找到过她!”
话落至地,道远整个人也似淌在了水里,汗珠顺着鼻尖儿落下,他才恍惚反应了过来,唇瓣生抖,无力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只可惜,聪明的有些过头了。事情,我同你说的,就是真相。至于你母亲,我的确找到过她,那些年,都是我在陪着她。陪着她等候你的出生,等候你的到来...那个时候她很糊涂,记不得什么事,直到你挨了十月又半年生下来,却一直维持着呼吸安睡不见长大,你母亲就越来越绝望,认为这就是报应。后来,你母亲实在等不及,才将你抱了回去。岂料归于长公主旧宅后,你就开始渐长,如同寻常孩子一般,我和你母亲十分欣喜,也就此认为你属于这座祭祀阵,若是离了它,肯定会失去成长的契机。于此,你母亲本想将你送回谢家就同我走的念头也打消掉了,安安分分的陪着你父亲。而我,归于寺中,静心禅修,盼你平安长大。奈何命运作弄,葛厷不肯善罢甘休,终究,还是害了你们一家。”
“你不想我出去,是认为我离了祭祀阵会出什么异样?”他和母亲的情分让人动容,更动容的,是母亲待我的好。
“是其一。”说出这番话,道远十分萎靡,先前的清健姿态全无,老老垂矣,“真正的原因,还是在于丘门的关系。你若出去寻求真相,丘门必定也会缠上你,而他们对神生阵的企图,我们一概不知,若是真的害了你,害了那些曾九死一生保下来的人,就是真的罪过了。”
“和尚,你必须放我走。”
不管他们经历过怎样的事情,都比不上晏师曾经历过的痛楚,何况事情总要了结,一味避让,便一定不会结束。
我想得清楚,当即道,“我不会问你那些人的名字,也会尽量在寻求真相的路子上不让丘门害人。祭祀阵的真相,丘门存在的真相,以及我离开这座祭祀阵会有怎样的结果,都必须试了才知道。”
“如果我不放,你闯不出去。”道远摇头,“而事情的真相,只有一个。”
“闯不闯得出去,得我试过了才算,而你,所谓的真相是你看到的,不是我看到的,不存在唯一之说。”冷冷道罢,我不想再多纠缠,径直朝他走去。
“啪!”
道远手快,将简书抛来,直直砸在了我脚面。
“三卷通似,周记连山,阴阳五行,说卦非常,指向的都是黑暗之神。你仔细看过,再决定出不出去吧。”
道远说得凝重,使我不得不停下来。
脚尖儿前的简书躺的安静,散开了些许竹简,单看了几个字,我顿时就有了一种莫大的压力,心觉若全看下去,定会有什么可怕的东西阻止我寻找真相的脚步。
我迟疑太久,忽而一只小手卷起简书,直往火炉中口跑去,等我反应过来是玉胎,道远已经扑了出去。
奈何玉胎动作实在太快,等道远揪住玉胎时,玉胎已经将简书扔进了火炉里。
我僵在原地,眼睛盯着熊熊炉火,反而有了种轻松的感觉。
“世事因由,世事因由啊!”
道远垂胸叹气,将玉胎放开,拂袖转来,凛眉如佛,“既然没办法让你自己做主,那还是得由世事做主。我顾我的心,你行你的愿,你若闯得出去,就从我手下闯出去吧。”
“好。”
我招手唤回玉胎,对她更多了些亲近之心,蹲下身来同她道,“乖孩子,咱们一块儿闯出去好不好?”
不是我以多欺少,而是道远技击太高,不用非常之法,无法胜之。
玉胎点头,毫不迟疑。
我泯而一笑,这孩子就直接蹿上了我肩头,同我一起面对了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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