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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九弥音
“小僧底子不差,过了一个时辰,勉强冲开了半边身子的僵麻,但周身冷的发慌,总觉得那个小孩子就趴在肩头,阴瘆瘆地直看着我。”
和尚作揖,眸底沉沉,凉道,“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种感觉。不知她会不会有这种感觉,小僧看她回来时,身上有许多手印,当时便想,她还能活着,是件幸事。”
“我们在墓下遇到一座云图机关,里面都是玉胎,看来,你遇到的小孩子,同她遇到的一样,正是玉胎。”我听他说有解决之法,心下放心许多,“那后来呢,是不是那些死去的村民,都回来了?”
和尚愁眉不解地看着殷时雨,此时转过头来,“你们去的是长公主的衣冠冢?”
“是。”他有些了解,我不意外,但并不打算多说,只想听他说,“你知道?”
“水位从昨日夜间就开始下降,一开始没谁当回事。小僧来,是道远师伯吩咐的。到今日才在门外听到说是水位骤降,天降异象。早间有人来谷雨居找大人,像是宫中的人,被谢家的人给带走了。”和尚淡淡说来,眼眉有些闪躲。
“谢家的人,”我趁着添茶的时候,正大光明地看着他,“和尚倒是认得?”
“寺中待客不少,朝中显贵一一见过,认得。”
他回答的坦诚,倒是让我心生他的躲闪从何而来的疑虑,正想着怎么探出口风,他低眉压过茶瓯边缘,语见低沉,“长公主的衣冠冢,师傅下去过,不仅是小僧师傅,还有师伯道远大师,故而他们都认得那些小孩子是什么东西,也就知道如何解。只是师傅受伤不支,情知走不出村子,才将小僧托付给了师伯。”
他说着顿了顿,“正如大人所说,那些死去的人,的确都回来了。”
和尚冲开血脉之后,站起来活动了下筋骨,老和尚捏着印诀,脸色几近灰白,看上去几如枯槁待死的老人。和尚心急,将箭囊中的几只长箭抽出,用腰带紧紧捆在一起,全做了武器用,最后将弓弦紧了紧,当做近战割弦之用。这些都是战场上没武器的时候,应急的法子。
收拾好一切,他看了看手中的东西,叹道,“师傅,我们对付的应该不是人吧,如果不是人,那么还算杀生么?”
“凡物皆命,是人非人,难道你要因为它是微不足道的蚂蚁,就可随意杀生么?”
老和尚睁开眼,疲惫地看了看和尚面前的东西,摇摇头,“是贫僧的罪过,怨不得你,只是你一旦动手,终究是孽。今日之后,切不可再造孽因。”
“弟子明白。”
和尚应下,耳目一动,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脸上僵了僵,将箭簇和弓弦捉紧,压低声道,“外面好安静,连风雪的声音,都没了……”
“来了。”
老和尚印诀散去,人站起来,脸上一片决绝。他将御寒的大裘褪下,系在腰间,露出里面灰白的僧衣,手中的串珠缠在右手上,对着门口合手作揖,低诵道,“往生摩耶,散如来。”
一礼做毕,门上哐当被撞开,割裂肌肤的冷寒钻进来,一道黑影跟着扑进来。老和尚当势冲出,衣摆带过火堆星火,耀火迷眼时,缠着佛珠的右手一拳便打进了那道黑影的脸上。骨裂咔擦,和尚看老和尚的拳头径直砸进了村民打扮的人脸上,拳没至腕,那迅猛攻来的村民便动也不动了。
老和尚的本事,和尚最清楚不过,一拳正出,几乎用上了全力,但一拳打进那村民脸上没腕,却是他万分没想到的。
粘稠的液体顺着手腕沁下来,沾满了佛珠,嗒嗒地滴在和尚身前的地面上。
和尚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面前的老和尚面若冰霜,毫无慈悲之意,只有淡淡的悲苦拧在眉心,川字沟壑让他苍老的灰白肌肤更加惨败。
“咳!”
老和尚一拳打出,猛地抚胸咳嗽起来,手从那村民脸上抽出,满是黑血的手上捏着一个东西。那东西被老和尚攥成一团,在他越来越剧烈的咳嗽中抖落在地,和尚才看清那一团皱巴巴的东西像是写废的纸,揉成一团的给丢掉了。
老和尚咳得半跪在地,他顾不得细看,走过去扶住老和尚,一眼触及地面的村民尸体,差点儿没呕出来,急忙转向老和尚问道,“他们的脸……”
“被掏空了。”
老和尚咳得几乎要断气,尽力把话说完整,喘着气道,“那团皱巴巴的是血纸人,以血沁过的纸剪成人的样子,可以在短时间内融合他们体内的血,寄附在体内脊骨处,掌控他们的行动。好在不是纸俑人,他们身上没有沾之即化的毒,只消将那纸人扯出来就行。”
“扯出来?”
和尚一阵恶寒,要他从那些人被掏空的只剩空壳的脑袋里摸出血纸人,无疑太需要勇气。
“必须要扯出来么?从他们后脊处刺穿不行么?”
“不能,以血为媒介的东西,沾之即附,只有扯出来化掉才行。”
老和尚说着,将火堆里一截烧红的木柴踢到那皱巴巴的血纸人处。纸人迅速烧起来,旋即飘出一股黑烟,竟然形成一张脸的形状朝老和尚扑去。老和尚反应甚快,挥袖扫动暗涌,将那股散气给扫散了。
“果真还有缚魂术在里面。”老和尚摇摇头,低叹道,“贫僧早决意脱离此事了,为何还要缠着贫僧呢?”
和尚听出老和尚的喟然别有含义,问道,“是故人?”
“的确是故人。”老和尚说着,忽地看向了门口,周身立时崩得死紧。
和尚跟着转头,就见门口立着一个人,那人身形佝偻,好似驮着什么很重的东西,压得他腰与背几乎成了平直拐角。
这人躲的恰到好处,躲着屋内火星散光,藏在连院外暗夜雪色反光都照不到的夹角处,是男是女都辨不出。
和尚感觉不到他任何内息,根本不像个活人。
“你还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尽力了,我已经尽力做到你要求的了,”老和尚叹道,“我遁入佛门寻求心安,并未说出任何事,你还要做什么?”
“你说了,否则,你不会活着出来。”
影子下的人终于开口,干哑难听,似是喉咙受过伤,人转过身,喑哑道,“你若死得痛快些,或许那些你待过的寺庙,我会放过他们一马。”
他人转身而走,原本压成拐角的背上忽地直了起来,可随着他往外走,雪光反折出来,便可看清根本不是他直起来,而是他背上有个什么东西站了起来。
和尚看着那东西,浑身都凉了,正是那个浑身惨青的孩子!
孩子依旧以一双凹陷的眼珠盯着他,盯得他背脊直发毛,他越来越怕,呼吸都似被那孩子的阴瘆瘆的眼光掐紧,怎么都顺畅不了。
似是察觉到和尚的害怕,孩子抿成缝的唇缓缓翘起,露出诡异的笑来。笑到最后,竟发出咯咯桀桀的声音,断续而肆意地打破了暗夜的静谧,惊得村子周围的夜鸟一阵仓皇四散。
和尚寒毛直竖,不知是被吓到了底,还是本就决意豁出性命也要保住老和尚,再次面临那诡异的小孩,他反而有了勇气,跳起来便去追那个人。就在此时,孩子惨青的额头冒出一抹黑点,黑点闪着冰寒的反光,他再熟悉不过,是箭。
“不好意思,打扰片刻,我带个人离开,你可以继续解决和秃驴的旧事。”
清脆而稚嫩的声音传来,院墙上立着一个黑色貂裘裹身,金环束发,粉雕玉琢的女孩儿,英气凛凛的眉峰隐含怒气地扫了和尚一眼,手中弓弦未放,满弦搭箭,正对着往外走的黑影人。
黑影人停下,背上受了箭伤的孩子叽叽哇哇地惨叫着,从背上滚到雪地里,钻进厚雪下面就朝院墙上的女孩儿扑去。
“小寨主!”
和尚大惊,想都不想地扑出去,不想身前黑影一晃,冰冷的腐气袭来,他胸上就重重挨了一掌,直直砸回了门板上。门板不堪冲撞,霎时倒了一片。
“嗖!”
箭声响起,在稀里哗啦门板坍塌的碎响中,箭声丝毫不示弱,瞬间响了一串。
和尚忧心至极,以他的身手都未看清那黑影人是如何出的手,以及从老和尚都怕此人的表现来看,黑影人十分厉害。
小寨主虽善箭法,技击却受年龄限制,自己教她的那几招,根本不堪一击。何况还有那诡异的孩子帮忙,如何不让他害怕的心肝欲裂。和尚眼都未睁地全力扑出去,待蹿上院墙睁眼时,哪里还有小寨主的影子?
雪下蹿动的孩子仍在急蹿,和尚看它转了个向,跟着朝那边看去,便看院墙后面蹿起小寨主的黑裘影子,动如黑狐。
暗夜如蓝,雪光如冰,她背负长弓,口中衔箭,一按院墙,纵身而下,手中一取长箭,深深扎入了落脚处拱起的雪包。
雪包有一息的安静,迅疾便炸开了雪粒,下面的怪孩子被小寨主的箭刺中,吃痛地剧烈挣扎起来。它挣扎不过一息,便从厚雪下面钻出来,暗影一闪地落在黑影人的脚下,十分凄厉地叫着,发出些类似于哭,又类似于咯咯做笑的诡异声音,格外难受地让人心底直膈应。
小寨主闪身躲开,再度跃上院墙,弓弦取下,抽箭搭弦,一系列动作干净利落,几乎在她落上院墙的同时完成。
她对准院中静立如魅的黑影人,眸冰如霜,唇角轻翘,“不过是个玉胎,有什么值得拿出来吓唬人的?”
玉胎解决,院墙上跟着蹿上几名彪形大汉,皆尽狐裘裹身,皮帽压檐,竟是她的近卫队跟着来了。
和尚此时真庆幸自己发出了那一箭,
“你认得是玉胎?”
黑影人喑哑地开了口,身形缓缓站直,无形中,就给了人一种非常的压力。和尚担心起来,又不敢妄动,远远看着小寨主,摇了摇头。
小寨主眼角瞥了和尚一眼,忽而收弓坐在院墙上,小腿抵在墙面,戴着拉弦鹿骨扳指的手指在院墙上敲了敲,斜斜看着黑影人脚下越来越挣扎无力的玉胎,淡漠道,“玉胎这玩意儿,不仅带着母胎的怨气,还有它本身的怨气。它把你当做亲人顾着,你却将它当做个玩物,这份心怨终究会反噬到你身上,纵使你驮着背,背着它走上万里百里,都抵消不过。”
“知道以朱砂遏气,你是掘丘哪门后人?”黑影人踩着玉胎的身体拔出长箭,盯着上面的箭簇,哑着的音底忽而发出些难抑的内息反涌哽噎声。
“我是哪门后人不重要,重要的是玉胎将死,你体内的蜃气肯定压不住,要么你让它将死之身反噬而死,要么就赶紧滚远,少在我凤九寨的地盘撒野。”
小寨主不过十岁出头,处事说话却相当老练,从她发觉异样,寻机在箭簇上面抹上朱砂后再出手,就可看出她对事态发展,时机捉取极为把握。不然,不会一击出手,就成功解决了玉胎之祸。
“丫头。”
黑影人果真有些异样,而他脚下本不动弹的玉胎忽地又动了起来,他死死踩住玉胎,但是玉胎挣扎的相当厉害,带得他身子都有些颤抖。
“年后初九,我满十一,别丫头叫得那么亲近。我叫凤弥音,是凤九寨凤九爷的女儿,也是将来要执掌凤九寨当家的人,麻烦你把我的名字记得清楚些。日后同外人说上认识凤九寨的当家,不定会沾上几分面子,赏你些酒食。”
小寨主说着,眸珠子一转,唇角薄屑,“不过我看你活不了几日,还是找个无人的洞穴钻进去,把洞口堵上,省得变了醒尸害人。对了,离我凤九寨远些,我怕会有人赍恨不人不鬼的东西,发现你藏尸之处,将你尸身拖出来,以朱砂火烧毁了。”
“很好…”黑影人抚着胸轻轻咳了咳,“很好……”说着,他脚下放开玉胎,转身往院墙外走去。
“你眼睛不好,接盏灯吧。”
小寨主见他松开玉胎,迅疾挽弓搭箭,一连三箭射出,将玉胎死死钉在了雪地上,跟着朝身旁的汉子递了个眼色。
那人点头,几个纵跃起落,取来一盏马前铜灯,递到了黑影人面前。
黑影人并未做停,也未接过马前灯,低低笑了声,“丫头心好,惟愿你能从村子里走出去。”
“血纸人虽然厉害,却是你匆匆制成,没什么魂魄聚在里面。真要说厉害的,倒是藏了上百年的纸俑人有那么几分意思。”
小寨主恰似玩笑地说着,瞅着黑影人的眼眸却低敛暗藏,似是有心在试探黑影人什么。
黑影人听了,稍作停顿,“你知道的不少。”
“是不是我知道的再多一些,你便会像杀秃驴,杀无辜的村民一样,连我也杀了?”
小寨主挽唇,空弹了下弓弦,以无箭之弦对准黑影人,一个挺身,径直站在院墙上,眼角贴近勾弦右手的鹿骨扳指处,冷道,“灭村之事,若非爹爹不准,我定会与你讨个公道。你若对我出手,正好能给我个理由,我欢喜的紧。”
黑影人没有答话,沉默数息,拖着步子走出去。
小寨主空弦未放,见黑影人走远,弓弦一松稍放,忽地抬起,勾弦转向,对准了院墙对面的和尚,瞳眸静沉。
和尚心绪翻转,不知小寨主是什么意思。
“留不住的人,我不留。你在此等上三天,我会让他们留下水食给你。三日后下山的路上,你不会再遇到任何一个血纸人。”
小寨主说完,利落收弓,转身跃下院墙,连个起落纵远的影子都没有给和尚留下。
原本荒凉无人的村子里,不知从何处响起了许多低喘声,此起彼伏地纠葛在一起,像是许多人被困在一起,透着踽踽往外挣扎的意味。
一切发生太过诡变,又处理的太过干净利落,对眼前发生仍旧茫然不知的和尚,心中实在难以解惑,唯有去找老和尚。
“我想你师傅肯定什么都不会同你说。”
听到此处,我对殷时雨口中的弥弥,凤九寨的小当家有了个大概的印象,不免有些做趣。似凤弥音这样的孩子,对自己未来想要的十分清楚,难怪会传出抢夫婿上山的事情来。
“大人果真什么都算得准。”
和尚无奈,摇摇头,“话也说完了,茶也吃完了,小僧想,大人应该明白师伯遣小僧来的意思。”
“河水骤降,朝中定会问询,我走不开。但会尽量寻个机会过去,晚去几日无碍?”
“无碍。大人不为难小僧,还替小僧解惑,小僧自会替大人同师伯说清楚,”
“那成,麻烦和尚你明日领着这位姑娘回寺,让你师伯替她解了咒术在先。”
我郑重道,“她是什么人,从她方才低语梦呓叫的名字,和尚应该了解她的重要性。至于其它,我不多说,因为,那是你的事。我只说一句,万一她在寺中出了什么事,我不会放过鸡笼寺,往河北面你知道的那位,恐怕也不会放过鸡笼寺。你师傅教过你什么,你同我说来,我听得清楚,希望和尚你自个儿也清楚。”
“小僧懂得。”和尚挽唇,笑意清濯。
我同他一笑,“晚了,清池会带大师你去客居,我就不送了。”
和尚起身,行过礼,便退去了。我见清池候在萍生殿的圆门外,同他点了头。转身回殿,看着榻上的殷时雨,心头并非面上那般轻松。
和尚说的话,我不是没有怀疑,但值得怀疑的几个点,其实都有重要的人参与在里面,日后稍加佐证,便可清楚。
他要么是真话,要么就是以这几个关键人物来使我偏向信他,要么,就是在争取时间。不管怎么样,我得把事情同殷时雨说说,省得把这丫头在鸡笼寺遇上什么事,怪我什么都没告诉她。
本想同她一起去,奈何水位骤降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与别人眼中却是异象,官家那边怎么都要交代一下。
能进宫,我倒是愿意,正好可以打听打听晏师的情况。
心下想定,人走到榻前,看着殷时雨醉态慵雅中少有几分放松的姿态,虽是不忍心,还是伸手捏住了她的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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