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双婉转如水的眼睛

　　“秦段痕，我叫你呢！！快出来！！总在房梁上挂着你不烦么！？”殷怀策冲着寝宫的房梁叫嚷着。秦穆自小与他长大，一起学文习武，一起打架，一起放风筝逃出宫，一起打架，一起在城墙上看夕阳，一起喝酒打架。殷怀策觉得，别人家的伴读最后都成了太监，他的伴读没什么脑子，但是精通武学，成了唯一的贴身影卫，这样也挺好的。甚至殷怀策和那些哥哥弟弟厮杀着争皇位的时候，最大的原因就是有人想杀秦穆，殷启不知道自己这些可笑的江湖义气是哪里学来的，但是他觉得这样挺好的，他在明面上护着影卫，影卫暗地里保他周全，寸步不离。
　　然而和他想的不一样的是，秦穆今天，并没有寸步不离，他现在正要去御膳房给那个别院里的男妾端今日的饭菜。
　　“秦穆！下来！你什么情况！？”然而幸亏他路过圣上寝宫时候听见了某人的叫嚷声，默默的翻墙进院，不动声色的跃上房梁。装做从房梁上藏匿许久。
　　“叩见皇上。”一跃而下，单膝而跪。殷怀策说，你是我命里唯一的兄弟，不必行礼。秦穆却说，你是我命里唯一的圣主。秦穆本不是个善言的人，他觉得人家的伴读都被皇上防的跟什么似的，怕起异心，怕谋朝，怕篡位的，但是可能因为自己的主子实在没什么脑子，彼此坦荡荡，得此圣主真的是莫大的幸运和荣耀了罢。一只脚立着的是这份盛情，而一只脚跪的，确是臣服和忠诚。
　　“陪着我喝酒吧！心烦！”秦穆心说，看来今天那只花蝴蝶是吃不到晚膳了，有点责备的抬头看了皇上一眼。
　　“沈大人，又与你说什么了？”殷启从第一次见到沈淮的时候就没再正常过，赐绫罗绸缎赐上等贡品，什么好送什么，人家丞相穿什么，那是赤色的蟒袍，在看自家的丞相，赏赐的都是银光闪闪的锦缎，淡淡绣着的都是隐晦的龙纹。不过这事儿也没几个人知道，秦穆当时问他，为何是银色。殷启说
　　“因为我穿金的啊。金子银子，这样我们就富可敌国了啊！”
　　说来也巧，这敌的国，还是他殷启自己的国呢。但是可惜了那瞎眼的丞相啥也看不见，只当是君臣间的平常赏赐罢了。
　　月上中天，秋风绕着西梁，阴恻恻的摇了摇桌上的烛灯。殷启倚着桌子一边灌酒一边絮絮叨叨。
　　“他居然和我说，啊你原来是喜好男风的吗？”
　　“秦穆你说的对，他可能从来不知道我是什么心思。”
　　“秦穆你说我是不是吃饱了撑的啊，让京城上上下下的看我笑话。”
　　“秦穆你说沈行端是不是瞎了眼了，他怎么就看不出来了呢”
　　“也是，他就是瞎了眼，他就是看不出，他就是因为看不见我这么英俊潇洒才不在意的。”
　　“当年我去江南的时候，问他，你愿意等朕回来么，他说愿意。”
　　“完了我他妈到江南第二个月就有消息说沈府让他成亲，我写信给他说不行。他也没回信。”
　　“一直都没回，我给他写了好多信呢。”
　　“后来见着温楚，其实没多像，但是鬼使神差的就带回来了。”
　　“我就是觉得，就是觉得吧，沈相也一定有一双那么好看的眼睛，跟湖水似的，我带他回来，呵，想气气沈淮，就气气他。”
　　“我是不是特无聊？”
　　“我就想在他那片湖水里震起点涟漪，谁想到他妈他沈淮是真瞎啊，连个水花都没看见啊。但凡他有一点点的不满，有一点点...”
　　殷启的声音早就染上了黑色的忧伤，秦穆每隔几个月就会看着小皇帝因为丞相大人一个动作一句话而沉浸在黑暗的牢笼里挣扎着享受绝望。他把自己和所有的自卑，委屈，嫉妒，愤懑关押在一起。在和他喝酒的一个晚上放肆的叫嚷，秦穆从来不会阻止他，只是陪着。到了明天，这没心没肺的皇上自己就会醒了。醒了就去牵丞相的手，给丞相大人找天下的好吃的好玩的，醒了就能装作自己也不过就是一般在意的样子，从来不用他担心......
　　但是今天，
　　“就一点点的在意都不行么，为什么不质问我呢？一个皇上，有男妾很正常么？？从江南带回一个名妓很正常么？？不思朝政很正常么？？一个皇上因为向男妾求欢弄得整个京城沸沸扬扬？？！不觉得太可笑了么？”
　　“秦段痕你自己说，我是不是特可笑”
　　“我堂堂大殷的皇上，就为了他一声叹息折腾成这样...是不是特可笑啊...”
　　但是今天第一次，殷怀策的叫喊带上了哭腔。
　　秦穆只是皱着眉头看着他，不发一言。他打六岁进宫的时候就跟着这个小皇子。第一次看他哭的时候就是他质问皇叔,你为什么杀段痕？你凭什么杀段痕？秦穆当时被吓的不清，不是因为突然冲向他的匕首，而是那一声声的质问。就像是鞭子一样硬生生的在心里鞭打出忠诚两个字，那灼人的温度就是要深刻到这辈子忘不了。殷启的泪水洗刷了所有人的心，他们在那之后不发一语。殷启突然明白过来自己的境地，
　　冷漠，孤独，背叛，残忍的算计，阴狠的招数，别人给自己的，自己给别人的，他争得从来不是什么皇位，是性命。他和秦穆的性命。那之后一路走来，秦穆没有再见过他哭过。
　　直到今天晚上，第四坛烈酒之后，酒精作用下的殷启怔怔地看着天上的月亮，银白色的月光就像是沈大人蒙眼的锦缎，泪水不经意的留下来划过脸颊，秦穆倾身搂住他。自小相依为命，他不当他们是君臣，一个朕字都没有对他用过。但是现在，是他这个兄弟没用，连一句安慰的话都不知道怎么说。
　　“沈大人不是不喜欢你。”
　　“是啊，他是谁都不喜欢。”
　　沈淮没有在老丞相的安排下成亲，但是，他也没有看皇上写给他的信。

　　凌晨的时候皇上才沉沉的睡去，秦穆招来太监吩咐说今日皇上身体抱恙不上朝。从皇上的桌子上偷了几块点心，送去别院的时候，温楚还在睡着，放在床头他能拿到的地方，才又匆匆离去。一切安排妥当，正要去休息的时候，秦穆看见了沈淮沈大人。
　　“见过沈大人。”
　　“秦大人有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秦穆觉得他今天的笑容寡淡了些。相对无言，他们只是默默的一起走出宫门。
　　秦穆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帮着殷启问问，问问丞相大人所想。但是转念一想，问了又有什么用呢，他一点也不觉得会得到的是一个美好的答案。
　　“秦大人，皇上....皇上病的可严重？”
　　严重，可严重了。秦穆心想，不知道皇上今日醒来还记不记得自己哭过呢？“不重，不过是普通的风寒罢了。”
　　“皇上昨日从我这里离去，谈及那江南接回来的...的小公子...心情烦郁。还望秦大人劝勉皇上，莫要伤及龙体安康才是。”
　　秦穆忽然懂了殷启的那般无奈，那人不是装傻，他是真的不懂。
　　秦穆低垂眼睛不再说什么，紫竹的拐杖敲打着石板，谁也没有在说话。秦穆在心中轻轻叹气，不是为了皇上，仅仅是为了好友而已。

　　沈淮回到府邸后思来想去，觉得许是昨日自己直言不讳的说皇上喜好男风，惹得龙颜不悦了，多少听闻圣上和影卫大人私交甚好，想必是烦心一起喝了一夜的酒，在或者便是去找那小公子去了罢，所以今时今日，才没能上朝。沈淮坐在桌边考量，圣上的仍然是有些孩子脾气啊。叫来门下的书生，一边吃着午膳，一边听门士读今天呈上来的奏折。
　　但是或许是对皇上昨日不发一言的离去有些在意和疑惑，心思兜兜转转，奏折说了什么也没在意多少，一边又想，皇上上次与他生气便是因为读奏折。自然，君臣有序，哪里有皇上给他读奏折的道理呢？但是他总说，这是朕的旨意还不行么。皇上读奏折时候的声音哑哑的，总是带着戏谑和嘲讽的语调，就好像是看着大臣们的针锋相对觉得可笑至极。有时候读着读着就不读了。沈淮意味他是在想什么朝政，其实是那二货皇上盯着他的沈相出神呢。上次生气是因为皇上说我们去钟南山的老庙听雪吧，他只是笑了笑没说话，当他是一时心血来潮，说着玩闹的。

　　第一次生气是因为，皇上说沈爱卿不用行跪礼。他不依，面圣哪有不行礼的规矩呢。殷启怜惜他失明，不忍看他摸索着下跪，沈淮只当那是对瞎子的同情，他说“圣上恻隐之心令人感愧，但君臣道纲不可不顾啊。”皇上说，那沈大人便在金銮殿上跪着吧！在外便不要跪了！免得看不见地下，扎坏了膝盖可不好！末了怕他再说，又加了一句，这是朕的旨意，你且听命。沈淮知自己的话沉重了，动动嘴唇，终究是没再说什么。

　　一个近身的侍卫行单膝之礼，一个宠爱的臣子居然只用抱拳之礼，这个皇上当得前无古人而后无来者。每每议论至此，殷启只是淡淡地说，朕从来不爱这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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